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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执旗于北 > 第一卷,凉州 第七章,赤亭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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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连山的风卷着凉意掠过校场,吹动箭靶上的残羽。

    咻——!

    一道利芒闪过,箭矢离弦,如流星般疾驰而出。“啪”的一声脆响,箭头已深深扎进靶心,箭尾因余力而剧烈震颤,将靶面上积着的细沙震落些许,在晨光里扬起一小团金色的尘雾。

    “用骑弓已有这般准头,待换了战场用的硬弓,啧...”田齐牵着两匹战马从校场东侧的柳树下走出,粗糙的手掌随意搭在马颈的鬃毛上,目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靶心——只见那半尺见方的区域里,密密麻麻的箭尾插得几乎不留空隙。他那张常年绷着的脸看不出变化,语气里却藏着一丝赞许:“公子这箭术,是愈发娴熟了。”

    “早,田师傅。”张骏左手将训练弓往弓架上一按,身后忽然传来短促风声——原是田齐随手将短木槊掷来。他头也未回,信手一探便反手接住,旋即走向场边披甲。

    另一边,田齐已利落地翻身上马,腰间的革带随着动作晃了晃,木槊末端的布头顺势擦过地面,在黄土地上划出一道浅淡的痕印。张骏握住短矟,柄身上用墨线画的七道刻痕赫然在目——这是田齐为他标出的发力点。

    两匹战马一前一后,小跑着在校场中央拉开丈余的距离。马腹擦过地面的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

    第一合交错时,田齐的木槊率先递出,与张骏的短矟相击,发出沉闷的“噗”声,棉布裹着的槊头撞得张骏手腕微微一麻。

    第二合刚过,田齐突然变招,槊杆贴着马身一个迅疾的横扫,直取张骏战马的前腿。张骏反应极快,左手急拉缰绳,右手按在马鞍上借力,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前蹄猛地人立而起,后蹄堪堪避过那凌厉的槊杆,扬起的黄土溅了两人一裤脚。

    第三合时,张骏故意卖个破绽,身子向着左侧微微倾斜,佯装控马不稳。待两马擦身相错的瞬间,他双足紧踏马腹,借力猛地挺身,腰腹瞬间发力,手中木矟如毒蛇出洞,直刺田齐的肋下空档——

    “啪!”

    老将军的反应却比他更快!那槊杆不知何时已如灵蛇般回旋,巧妙地横挡在身侧。布头裹挟着一股劲风,重重落在张骏的皮甲上,瞬间留下一道掺了米浆的鲜明白灰印。

    张骏只觉胸口一阵闷痛,还来不及收矟回防,田齐的槊尖又陡然向下一挑,轻轻点在了他的左脚踝处。力道不大,却精准无比,足以让他身形一滞,攻势顿消。

    “架势是起来了,就是还沉不住气。”田齐勒住马,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

    “田师傅,您这可就不厚道了。”张骏勒停战马,低头盯着田齐手中那柄明显长了老大一截的马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知,若非槊杆长了半尺,自己未必输得这般干脆。

    “战场上,谁跟你讲公平?”田齐面无表情地拨了拨槊头的布头,心里却其实乐开了花——昨日对练时,张骏的迅猛进步就让他暗自惊讶,差点没把他这把老骨头给累散架。今日他特意换了根,本想着能少些力气,没成想这小子的招式比昨日又利落刁钻了几分。他不再多言,只大喝一声:“再来!”话音未落,人马已动,槊风挟着秋凉,再度直逼张骏面门。

    “您这分明是故意的!”张骏气得牙痒痒,揉了揉被打中的皮甲处,那地方还隐隐作痛。

    “少废话,再来!”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又斗了数十回合,直到日头渐渐升高,快近晌午时分。田齐架开张骏一记凌厉的直刺,槊杆顺势一压,将对方的短矟逼得下沉半寸,随即忽然收了力道,勒马道:“今日就到此吧。”

    张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看向自己的手,指节因长时间紧握木矟而用力泛白,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阵阵酸胀袭来。他翻身下马,小腿竟有些微微发颤,皮甲上那几道白灰印子早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只在衣料上留下几块模糊的痕迹。

    田齐也下了马,伸手拍了拍自己战马汗湿的脖颈,声音柔和了些:“你今日出矟,比昨日快了半拍,劲头是好的。就是收尾时力道太尽,没留住回旋的余地——马战讲究的是‘快、准、稳’三者合一,不是光靠一股猛劲就成的,得时时留着三分力,以备应变。”他说着,从腰间解下水囊,顺手抛了过来。

    张骏接住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两大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才觉得缓过气来。“多谢田师傅指点。”他抹了把嘴,还想着再请教些细节,此时却见校场入口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跑来,是王府的亲兵,身上的甲片随着跑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亲兵老远便扬声道:“公子!田将军!”

    亲兵近前抱拳,微喘着禀报:“门卫那边递来话,说是有羌族人求见公子。”

    张骏闻言:“羌人?问清楚是什么来历了吗?”

    “回公子,是南安羌酋姚劲特来为您相助他族人之事致谢,并求一见。”

    那点破事隔了这些时日……张骏面上不显:“引至前厅等候。”同时令道,“请梁先生前来。”

    吩咐完毕,他转向田齐,抱拳笑道:“田师傅,今日有客来访,学生就先告退了。”

    “公子且去忙正事。”田齐摆了摆手。

    待张骏的身影远去,田齐这才偷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腰,低声笑骂了一句:“狗日的,年轻就是腰马好,力气使不完!”心里却暗自琢磨着:“明日训练,要不要给自个儿的马偷偷加上全副鞍具。”

    前厅东壁悬锃亮玄甲,西壁挂巨幅陇右地图,简朴中透着威势。

    张骏身着深青常服快步而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姚劲一身羌人盛装,站姿却带着汉式礼仪的端正;落后半步的勃勒捧着雪豹皮,豹尾垂落间,隐约露出旧皮袄的磨损痕迹。

    “霸城侯安好。”姚劲目光扫过张骏头顶,快步上前右手抚胸行礼,随即微微躬身:“在下姚劲,是南安赤亭羌的酋长。前些日在市集上,多亏侯爷为我部族人主持公道,今日特来拜谢。”说罢侧身让开,引过后方的勃勒。

    勃勒闻言,双手将雪豹皮郑重举起,沉声道:“请侯爷收下。”

    张骏目光扫过,正是之前在铁铺见过的那位羌族男子。他抬手虚扶:“二位请坐。”

    寒暄几句后,亲兵来报未寻得梁中庸,想来我的那位新先生,最近是忙得分不开身了。张骏心里微沉,目光在姚劲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平和却带着探询:“姚酋长礼数如此周全,想必不止为道谢而来。若有要事,不妨直言。”

    姚劲神色一正,右手抚胸深深一礼:“侯爷明察!我部遭人构陷,大难临头!月前马贼袭杀凉州巡骑后,故意留下我部箭羽。麴将军不由分说便扣押我数十族人,扬言若不交代,便要发兵问罪!”

    张骏眉头微蹙:“如今凉州事务皆由我叔父主持,为何不直接去州府求见我叔父,反倒来找我?”

    姚劲脸上顿时露出难色,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侯爷明鉴!我们到姑臧三天了,连递几次拜帖,州府都说使君忙,不肯引见。去找其他几位大人,也都推说做不了主。几十个族人还被扣着……若非万般无奈,怎敢来扰您清净!”

    张骏道:“此事牵扯边境军务,非同小可。我需得先行核实,再相机向叔父进言。你明日此时再来,自有分晓。”

    姚劲脸上顿时涌上苦色,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张骏沉稳的神色,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起身躬身道:“那就麻烦侯爷了。我二人今日便先告退,明日再来叨扰。”勃勒也跟着起身,飞快地瞄了一眼张骏的神情,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神色依旧局促。

    夜色渐深,张骏趿着木屐步入偏殿,在案前坐下后便蹬掉了木屐,这才拿起奏报批阅。叔父张茂近日将部分政务交他习练,虽多是核对户籍、清点粮秣这类基础事务,却也让他真切体会到治理一州之地的千头万绪。

    沉稳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不用抬头也知是张茂来了。张骏放下笔起身行礼:“叔父。”

    张茂走到案边拿起那份屯田奏报。指尖在“西郡流民开垦荒田三百亩“那行字上顿了顿:“这处的数据可核对过了?上月我派去的吏员回禀,西郡的水源尚未完全疏通,三百亩怕是有些虚数。”

    “侄儿已经派人核查过了。“张骏递过一旁的纸条,“这是今早收到的急报,西郡都尉确认实际开垦二百六十亩,余下四十亩因水渠未通,需待下月才能动工。“

    张茂接过纸条细看,脸上露出几分赞许:“不错,遇事知道追根究底,是为政者应有的态度。“他在案旁的胡床上坐下。

    张骏见张茂看着自己歪在席边的木屐发愣,心底哀嚎不妙:这该死的身体本能,真是身不由己!他不敢与叔父对视,忙不迭抢先开口:“叔父,今日侄儿在府中见了一位客人,是南安赤亭羌的酋长姚劲。“

    张茂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赤亭羌?姚劲?所为何事?“

    张骏神色一正,将话语梳理得条理清晰:“姚劲今日来访,详陈边境巡骑遇袭的缘由。他坚称乃是马贼嫁祸,并愿全力助我凉州缉拿真凶,以证清白。”

    张茂神色渐沉:“此事我知道。早前麴将军递来急报,称赤亭羌袭杀巡骑,证据确凿,请求准许出兵剿灭。“

    “证据确凿?“张骏一怔,“姚劲在撒谎?”

    “麴将军口中的'证据',是那些箭羽和皮饰。“张茂轻叹一声,“赤亭羌的箭羽惯用青鹰羽,箭杆上会刻三道细痕,与麴将军所获的证物确实相符。但你别忘了,南安郡如今不在我凉州直接管辖之内,周边多有鲜卑、匈奴部落往来,马贼要仿制几支赤亭羌的箭,并非难事。“

    张骏心头一凛——此刻才明白姚劲焦虑的缘由。南安到姑臧路途遥远,即便麴将军给的期限不算短,可一来一回加上查探的时间,对急着救族人的赤亭羌而言,依旧紧迫。再者南安郡地处凉州与关中交界,这些年来战乱频仍,归属几经易主,虽有一部分赤亭羌部落心向凉州,却也时常受到其他势力的牵制,更是复杂。

    “那麴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是赤亭羌所为?“

    “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张茂道,“边境将领需要立威,再者,赤亭羌近年与西边的秃发部有些往来,麴将军一直想借机敲打,让他们离那些势力远些。“

    张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问道:“那叔父打算如何处置?姚劲还等着侄儿明日给答复。“

    “区区边陲小族,何必太过在意。“张茂不以为意,“既然不是我们直接管辖的子民,底下将领要借此立威,只要不闹得太大,倒也无可厚非。“他话锋一转:“你既见了姚劲,觉得此人如何?“

    “颇有担当,是个人才。“张骏如实回答。

    张茂微微颔首:“赤亭羌的老酋长是个明白人,你祖父在世时,他就率全族归附,年年进献良马皮毛,从未有二心。姚劲继位后也一直安分守己,连边境的草场都不敢多占分毫。“

    “既然安分守己,为何还要针对他们?“张骏心里一顿吐糟,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张茂看了他一眼:“在边境,太过安分反而显得可疑。麴将军此举,也是想试探他们的真实态度。“见张骏面色为难,又补充道:“你若觉得此人可用,我这就给麴将军下令,让他不再追究赤亭羌的责任。“

    张骏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时,张骏躺在床上,白日里姚劲焦虑的神情、叔父轻描淡写的话语交替浮现。一个小族群的命运,原来真的只系于上位者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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