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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执旗于北 > 第一卷,凉州 第八章,陇西江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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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风带凉意。

    王府外,姚劲凝望洞开的朱门一言不发,勃勒忍不住跺着发麻的脚。

    两名甲士如铁铸般分立府门两侧,另有四名持戟卫士沿阶而立,冰冷的铁盔下目光沉静。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吏们验过门籍,便低着头匆匆跨入,偶尔有人向二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勃勒被看得不自在,压低声音:“族长,门既然开着,要不……我再上前请军爷通传一声?”

    姚劲缓缓摇头,袖中双手暗自握紧:“不可。昨日是侯爷赐见,今日是我们叨扰。侯爷或许未起,急切催促,反显不知进退。”

    “那……我们晚些再来?”勃勒搓着冰凉的手。

    “睡不着啊。”姚劲叹了口气,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多耽搁一刻,南安的族人就多一分危险。

    正焦灼间,身后传来清朗平和的声音:“姚酋长、勃勒,两位这么早。”

    两人急急回头,见张骏不知何时已立于不远处,身后两步,默立着两名按刀护卫。他一身利落短打,额角带汗,周身蒸腾着热气,与清冷的早晨格格不入。

    姚劲闻声,下意识挺直腰背,慌忙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因急切而凌乱:“惊扰侯爷了!我二人心中忐忑,特来候着,不想……侯爷竟是从外边回来!”话尾带着一丝颤抖,半是寒冷,半是积压已久的不安。

    张骏目光扫过他冻红的鼻尖与眼底青黑,侧身做个“请”的手势:“晨露寒重,进府说话。”

    穿过两道门廊,王府景象在晨光中豁然开朗。前厅内,侍从奉上热奶茶。

    姚劲小心抬头:“侯爷……昨日之事,不知使君可知晓了?”

    “麴将军那边已无碍。”张骏直言,“使君宽宏,不再追究。你们回去便能见到族人了。”

    厅中一静。

    姚劲与勃勒先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喜讯,半月积压的艰辛瞬间化为鼻尖酸意。两人齐齐离席跪拜,额头触地:“谢侯爷!谢使君!”

    激动稍缓,张骏话锋一转:“事情虽已平息,但根源未除。那伙马贼既能仿造你部箭矢、布局栽赃,此次不成,难保没有下次。”

    姚劲脸色微变,下意识低头不语。

    “看来,”张骏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你心里已有些头绪了。”

    姚劲猛地抬头,尴尬与慌乱一闪而过,最终只化作苦笑:“侯爷明察……只是其中牵扯部落陈年旧怨,实在不敢劳动侯爷挂心。”

    “心里有数就行。”张骏也不深究,语气缓和下来,“既然如此,便早些动身回去吧。族人经此一吓,正需安抚。”

    姚劲即刻起身,再次深深一揖:“侯爷恩情,铭记五内!我等这就告辞。他日侯爷若有机会巡边,路过赤亭,务请给姚劲一个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张骏微微颔首,目送二人退出厅外。那羌人酋长转身时,肩背似乎比昨日佝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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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场上,尘埃落定。

    张骏盯着田齐小臂上那道新鲜的紫红淤痕,声音里带着歉疚:“田师傅……”

    “不得事。”老将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腕,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

    若还像教导初学时那般只守不攻,他已难招架少年愈发凌厉的攻势,臂上这淤青便是明证;可若真放开手脚搏命,又怕这未经生死淬炼的璞玉,一个收手不及,非死即伤。

    “你这力道,如今收发尚且由心,”他顿了顿,终是叹道,“再过些时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真要吃不消了。”

    木槊往黄土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咚”声。

    “从今日起,对练就到此为止。”

    “为何?”张骏心头一紧。

    “你如今缺的,不是招式,是意境。”

    “意境?”张骏蹙眉。

    “意境,就是出手前的那个念头。”田齐目光投向远方,“你这一槊刺出,究竟是要取人性命,还是要逼退敌锋?是要速战速决,还是要震慑全场?”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昔年关云长万军之中取颜良首级,你以为赢的是刀快?错了!赢的是关羽抱定必杀之念,而颜良临阵还心存犹疑。”

    他收回目光,一字一顿:“真正的意境,是兵刃未交,胜负已判。你的眼神,你的呼吸,你周身的气势,都得告诉对手——这一击,他接不住,也躲不开!”

    张骏听得心神激荡,似懂非懂。却见田齐肩膀一垮,气势瞬间消散,带着点无奈摆了摆手:“得了,当初我师父也是这么云山雾罩忽悠我的。能悟多少,看公子您自己的造化。”

    张骏嘴角微微抽搐,这老师傅教徒弟竟也这般随性。他转移话题,问出心中盘桓的疑虑:“田师傅,叔父近日……是否会派您领兵出征?”

    田齐闻言,动作微微一滞。他转过头,眼睛在张骏脸上细细扫过,不答反问:“怎么,公子对南安那档子事,上心了?”

    张骏心头一跳——田齐竟然知道南安之事!

    看着张骏眼中闪过的惊疑,田齐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他不再卖关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边境何时真正安宁过?用兵是常事。但使君用兵,向来求稳,不尚冒险。一支能随时策应的精骑,隐于幕后,远比大军贸然开拔、劳师动众更有分量。”

    他牵过自己的战马,一边梳理马鬃,一边看似随意地点拨:“公子若真有心,不妨多想想几个关节——为何偏偏是此时生乱?为何地点选在南安?麴将军那份请战的血书,又为何被使君轻轻压下,石沉大海?”

    张骏脑海中仿佛有电光闪过,一个念头骤然清晰:“原来……姚劲一族,本身就在计划之内?”

    田齐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使君帐下谋士如云,走一步看十步,岂会只有一套打算?”他拍了拍马颈,声音压低了些,“放过姚劲,是施恩,更是布局。留着赤亭羌这根钉子扎在南安,既能牵制周边那些不安分的部落,也能让那些真正在幕后觊觎凉州的势力,睡觉时都得睁着一只眼。”

    趁张骏还在思考,田齐牵着马慢慢走远,“亲卫的人选已经备齐,下午就能去校场挑选。”

    等张骏反应过来时,哪还有田齐的身影?他摸着头顶感慨,这年头的武将,心眼也太多了。

    待到下午日头偏西时,张骏便趿拉着那双木屐,大咧咧走向王府西侧的大校场,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年壮丁早已列队等候。

    原本整齐的队列中在张骏出现后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那些正在舞枪弄棒的汉子们动作齐齐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位传闻中的霸城侯吸引——宽袍大袖、脚下木屐清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颗光洁发亮的头颅。

    几个站在前排的年轻士兵忍不住交换着惊讶的眼神。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浓密的发髻。

    田齐见了他,只是抱拳一礼,目光在他脚下的木屐上短暂停留,便神色如常地继续主持考核。

    张骏浑不在意,自顾自走到场边一排石锁旁,选了最大的一只坐下,悠然看着场中龙腾虎跃的景象。

    田齐粗略地将人选过了一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兵都是好兵,胚子不差。关键是领头的队正,得是明白人,既要能服众,又要忠心可靠。”他抬手指向场中几个正带头考核或表现格外突出的佼佼者。

    “公子请看那个,”田齐指向一个正演示刀盾配合的黝黑青年,“他叫赵梆子,他爹是跟着老主公从陇西杀出来的老校尉,去年在勒姐岭力战而死。根底清白,对张家忠心毋庸置疑,勇武亦是不缺。”

    接着,手指移向另一个正在指挥攻防演练的年轻人:“那个是韩铜,他祖父是府上的老家将。这小子在王府里摸爬滚打长大,对各处门道清楚得很,人也机灵,是个做耳目的好材料。”

    最后,田齐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独自练习骑射的身影上:“那是羌女所生的混血儿,叫折奴。论骑射,营里没几个人比得上。性子孤怪了些,但有一身真本事,做个斥候或贴身护卫极好。”

    张骏静静听着,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他特意指向折奴:“此人身手极佳,置于身边,正可为一柄出其不意的利刃。”随即又指向不远处几个围在一处的青年,“田师傅,那几个呢?看着气度不凡。”

    田齐顺着他所指望去:“那是陇西江家的几个子弟,领头的叫江承。偏房远支,自愿前来应选。”

    “陇西江家?”张骏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郡望子弟,甘为亲卫队正?”

    “家族枝叶繁茂,并非所有子弟都能得栽培。”

    张骏点头,眉宇间那丝疑虑并未散去。

    田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神情:“公子,莫非觉得这江家……有何不妥?”

    张骏一时语塞。他自然无法明说对地方豪强的本能警惕,更不愿让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渗入自己的核心卫队。可田齐本身就是凉州将门代表,若直言相告,难免引起猜忌。

    他最终只含糊应道:“……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世家子弟,未必能耐得住亲卫的辛苦。”语气里却藏不住那份欲言又止的复杂。

    田齐久历世情,立刻从这丝迟疑中品出了异常。他沉吟不语,目光在张骏脸上细细打量。陇西江家近来安分守己,公子这莫名的警惕从何而来?

    正思索间,他忽然想起一桩几乎被遗忘的旧闻,下意识地喃喃低语:“姜……莫非是因为其祖上渊源?这倒是有些牵强了……”

    “嗯?田师傅刚才说什么?”张骏听觉灵敏,隐约听到那个关键的“姜”字,心中莫名一动。

    田齐回过神来,自觉失言,但见张骏追问,便索性当作闲话:“这陇西江家祖上,据说是蜀汉大将军姜维的后人。”

    “当年蜀汉灭亡,姜伯约策动钟会之乱,欲图兴复汉室,可惜事败身死,成都宗族尽数被诛。唯有一支远在陇西的偏房子弟,因路途遥远,侥幸得脱。为避祸改了姓,以'姜'字去'女'而为'羌',再化'羌'为'江',便是如今的江家了。”

    说完他便住了口,觉得这陈年旧事与眼前选人并无干系。

    然而这话听在张骏耳中,却宛如平地惊雷!

    姜维!竟是姜维之后!

    那些关于五丈原秋风的遗憾、关于独木难支的北伐、关于最后一搏的悲壮,如潮水般翻涌而上。“继丞相之遗志,讨篡汉之逆贼”的誓言,“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的赤诚,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铮铮回响。

    他就这样怔在原地,瞳孔微缩,校场上的喧嚣、身旁的田齐都瞬间远去。

    田齐见他神色剧变,不禁关切道:“公子?”

    这一声将张骏从翻涌的历史长河中猛地拉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澎湃心绪,声音里带着未平的波澜:“陇西江家……竟是姜伯约的后代?”

    “这有什么稀奇?”田齐见他如此反应,觉得好笑,“这年头,有点根底的人家,谁不找个阔祖宗撑场面?敦煌阴家还说是曲逆侯陈平之后呢。家谱上的事,真真假假。”

    “可人家姓阴,不姓陈。”

    “阴是朝廷赐姓,他祖上确是陈平后人……”田齐谈兴正浓,还要继续考据。

    “打住。”张骏赶紧抬手截住他的话头,“照这么说,南阳阴氏的先祖,莫不是还要追溯到管仲?”

    田齐张口欲辩,却见张骏已经连连摆手,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

    “吁——”张骏长长吐出一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方才因“姜维后人”而绷紧的心神,被这一连串家谱传说搅得松弛下来。这些盘根错节的家族渊源,确实不是一时能理清的。

    他摩挲了几下头顶,语气恢复干脆:“田师傅,这些掌故日后再说。先选人——依你之见,赵梆子、韩铜、折奴,还有那位江承,皆可为队正。具体分派由你定夺。”

    “诺!”田齐抱拳领命,将心中那点疑惑按下,转身走向场中。

    考核持续一个时辰。最终选定三十人,编为三队:赵梆子、韩铜、江承各领一队,折奴因骑射超群,被任为贴身扈从,直属于世子。

    田齐将名册呈上。张骏看到江承名字时目光微顿,随即点头认可。

    他起身面对肃立的新卫,朗声道:“自今日起,尔等便是我张骏的亲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愿为公子效死!”三十人齐声应和。

    张骏目光扫过这些年轻面孔,重点记住了几位队正。正欲离开,田齐跟上低语:

    “公子,这些人的驻防、饷银、操练章程……”

    “这么麻烦?”张骏揉了揉额角,“我让管家来协助安置,先熟悉护卫职责,至于训练......容我再想想。今日先解散,明日正式点卯。”

    说罢,他趿拉着木屐,在众人注视下嗒拉嗒拉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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