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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执旗于北 > 第一卷,凉州 第五章,选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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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光未亮,姑臧城还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张骏换上一身素色锦袍,只带着两名护卫轻装简从,悄悄自王府侧门骑马离去。

    马匹驰出一段距离,待西城大营的轮廓与旌旗在雾中显现,他勒住了马,望着那个方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主营里将官众多,关系复杂,他这位空有爵位的"霸城侯"贸然前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猜测。想到这里,他轻轻扯动缰绳,转向专门供辅兵操练的侧翼校场。

    越靠近校场,景象越发粗糙。青石板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被车辙与马蹄碾出深浅坑洼的夯土道。刚到岔路口,两名衣甲不整、挎着旧腰刀的辅兵便从土岗后闪出,手按刀柄,沙哑喝道:“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勿近!”

    张骏的一名护卫上前,无声地亮出王府铜符。士兵凑近了仔细辨认,目光在铜符精致的纹路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年长的辅兵对同伴低语:“你盯紧,我去报队正。这玩意儿……瞧着邪乎。”说罢,攥紧刀鞘,小跑着冲向校场深处那排低矮的土坯房。

    留下的年轻辅兵,目光在张骏三人身上来回打量,但按着刀柄的手已经悄悄松开。他虽然不认识什么贵人,但那三匹河西骏马神骏异常,马鞍精美,绝非常人能用。

    很快队正疾步赶来,老远就拱手行礼,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有些狰狞,语气却十分恭敬:“贵人恕罪!小人们眼拙,不知是王府驾临!”他小跑到马前,指着不远处一个稍显干净的草棚:“场边污秽,恐脏了贵人的靴袜。请移步棚下歇息,小人这就去请校尉……”

    “不必惊动,”张骏开口,声音平静,“我在此处看看便可,尔等自便。”

    “是,是!谨遵贵人吩咐!”那队正连声应着,躬身退后时,险些被一块突起的土块绊倒,显得有些狼狈。

    张骏一带缰绳,驭马停于场边老槐树下,静静观望。歪斜的木栅栏勉强圈出一片坑洼不平的空地,积水处反射着天光。士卒们身上的皮甲大多褪色破损,甚至有人穿着杂色的布衣,看起来像一群乌合之众。

    起初,队伍操练的呼喝声还带着几分粗野不驯,动作也显得散漫。但当那三匹神骏的坐骑与树下静默观察的身影被众人发现后,氛围就变了。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然后越来越多的目光瞟过来。士卒们的动作渐渐变了味道,挥刀劈砍时刻意加重了力道,呐喊声也凭空拔高,人人都想在这位身份不明的贵人面前挣份脸面。就连那疤脸队正的号令声,也突然变得异常洪亮、板正。

    张骏觉得索然无味,仿佛在看一场因他而起的、蹩脚的戏。他调转马头,径直离开了。

    穿过几条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转过一个街角,张氏族学旁的演武场展现在眼前。这里与刚才的辅兵校场天差地别:青石铺就的地面平整如镜,兵器架擦得锃亮,长枪、环首刀、弓弩依序排列,井然有序。

    二十余名身着统一玄色劲装的少年,在教习清晰的口令下一丝不苟地演练着刀枪套路。动作标准舒展,姿态优雅,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规范,却也失之于刻板,流于乏味。

    场边,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独自挽弓的少年引起了他的注意。其身姿挺拔如松,引弓如满月,姿态极为漂亮。只听“嗖、嗖、嗖”三声,箭矢连珠破空,稳稳钉在数十步外的箭靶红心周围,聚成一朵锐利的花。

    是个好苗子。张骏暗自点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做决定。他知道,在这里选人,牵扯的家族关系远比个人能力重要。

    离开族学时,他心下烦闷,只觉得又是白跑一趟。

    日头渐高,姑臧城北的市集已是人声鼎沸。张骏带着护卫走入摩肩接踵的人潮,目光扫过形形色色的面孔:吆喝叫卖的商贩、精打细算的妇人、扛着货物的苦力、眼神游移的闲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他试图从中找出可能藏匿的勇武之士,却只觉得眼花缭乱。

    “唉,回去吧!”张骏终于带着几分挫败感说道,瞥见身后两名护卫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虽然读不出确切含义,但也猜得到他们心中的嘀咕——大清早出来,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这就要回去了?

    奔波半日,毫无所获。张骏回到府中书房,挥手屏退了左右。房门轻轻关上的瞬间,他脸上强装的镇定与从容顷刻消散,只余清晰的疲惫与沮丧。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怎么跟想得有些不一样。”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莫非……真是我能力不济?他陷入自我怀疑。目光一转,落到案几上刚刚顺手买回的木履上,只得喃喃安慰自己:“好在……也不算完全空手而归。”

    夜晚,他穿过熟悉的回廊,走向偏殿。

    越靠近偏殿,肃杀之气愈浓。殿外值守的护卫不仅人数倍增,而且个个甲胄鲜明,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紧张混合的气息。

    张骏有些忐忑踏入,见没有受到阻拦才松了口气。

    殿内,张茂面带深深的倦容,正与司马阴元、左右长史氾祎、马谟及别驾吴绍这四位核心幕僚围坐在案前。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案上摊开着几卷帛书。

    “……贾摹的余党,必须连根拔起。”左长史氾祎的声音带着冷硬,“名单在这里,涉事者三十七人,都在掌握之中。”

    司马阴元微微颔首,手指在名单上划过:“当以雷霆之势,尽数收押。不过,不宜公开处置,以免生出事端,秘密处决为上策。"

    张茂揉了揉眉心,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可以。但要把握分寸,只诛杀首恶,不得牵连太广,动摇人心。"他抬起眼,看到张骏进来,便暂时中止了商议,对侍从挥了挥手:"送上夜宵。"

    张骏脚步一顿,立刻明白这是在处理贾摹事件的后续。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无声的压迫感。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将骤然加速的心跳缓缓压平。

    几位重臣见是他,纷纷闭口不言,点头致意。

    张茂拿起一块胡饼,语气刻意放缓,显得家常:“听赵伯说,你今日在外奔波了一天?”

    “回叔父,”张骏稳住心神,答道,“侄儿是去挑选亲卫了。”

    “哦?”张茂咬了一口饼,似乎想借这动作冲淡方才的凝重:“办得如何了?”

    张骏将白天在辅兵校场、族学演武场乃至集市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那套"重潜力、看心性"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在这刚刚决定数十人生死的偏殿内,谈论如何挑选护卫,让他感觉有些异样。

    张茂听完,先是微微一怔,脸上的疲惫仿佛被这"书生之见"冲淡了些许,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一旁的司马阴元、左右长史等人先是一愣,随即也纷纷掩面或捻须,忍俊不禁。殿内原本凝重的气氛,霎时活跃、轻松了不少。

    张茂笑罢,用手指轻轻点着他,语气带着一种处理完血腥事务后的微妙放松:“谁告诉你挑选亲卫是这样的?你哪里是在选护卫,倒像是在为未来的霸城侯府挑选幕僚班子。”

    张骏愣在原地,一时语塞。

    见他有些窘迫,张茂语气转为沉稳教导,那眼神却依旧带着方才议事的锐利:“亲卫亲卫,首在‘亲’,次在‘卫’。何谓‘亲’?根基清白,世代可靠,忠心不贰,方能将身家性命托付!何谓‘卫’?勇力堪用,令行禁止,足矣!你要的是能为你挡刀剑、听号令的锐士,而非满腹韬略的将才。就像……”他话语稍顿,目光扫过案上那份名单,未尽之言,意味深长。

    这时,司马阴元捻须接口:“霸城侯初次处理这等事务,有所不知。其实您不必如此费心亲自去市井、辅兵中甄选。各位将军麾下,就有很多现成的好苗子。这些人多是军中将领的子弟,或是世代军户出身,家世清白简单,弓马武艺是从小练就的,更难得的是,其中不少都曾跟随父兄去边境见过血,不是稚嫩的新兵。他们的忠诚,远非来历不明的人可比。"

    右长史马谟立刻点头附和:“阴司马说得对。再者,府中那些老部下的儿子们更是上上之选。他们父辈的忠心是经过刀剑与岁月,乃至昨夜之事考验的,"他话语含蓄却直指核心,“这些小子在军营行伍里长大,规矩、听话、懂事都刻在骨子里,用着也最放心。”

    张骏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案上那卷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帛书,瞬间明白了“清白”、“可靠”、“忠心”在这些掌权者心中的真正分量,以及自己那套想法是何等天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郑重地向张茂和几位重臣躬身一礼:

    “侄儿明白了!谢叔父与诸位大人指点!”

    张骏回到自己院中,已是月上中天。侍从早已备好沐浴的热水与皂荚。他迫不及待地宽衣跳入浴桶,舒服地叹了口气。

    “三日一沐浴,这规矩也不知是谁定的……”他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小声嘀咕。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他靠在桶沿上,感受着热水带来的放松。

    “是不是得寻个机会出去走走,跟这群老狐狸待久了,心性都变得阴沉了。”短暂的放松后,思绪沉入一片冰冷的迷雾。“起初以为是场大梦,后来认定是借尸还魂,可如今看来,两者都不像。”

    “老子不会是神经病了吧。”他猛然从水中坐直,水花四溅,咧了咧嘴角,却终究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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