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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走入唐宋诗词的河流 > 第三十八章 镜湖春波:贺知章一生的乡愁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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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仪凤二年(公元677年)盛夏,越州会稽(今浙江绍兴)镜湖的荷叶铺满湖面,18岁的贺知章坐在自家乌篷船的船头,手刚触到一朵嫩粉的荷花,就被祖父敲了敲手背:“季真,莫折!这荷花要留着结莲子,冬日给你母亲熬粥。”

    他缩回手,看着祖父把船桨轻轻划入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沾在桨叶上的水珠落在湖面,惊起两只蜻蜓飞动。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乡邻的吴越腔,“阿爷,今日的莲菜嫩不嫩?”“给贺家小郎留两把!”贺知章趴在船边,听着熟悉的乡音,鼻尖萦绕着荷叶的清香——这是他记忆里故乡最初的模样,像一枚浸了湖水的莲子,藏在心底,往后五十年,都没褪去过那股清甜。

    那时的贺家,还在会稽城外的祖宅里。青石板铺的院子,墙角种着祖父亲手栽的柳树,每到春天,柳丝垂到窗台上,贺知章总爱趴在窗沿上,看母亲坐在柳下织布,听父亲念《论语》: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他那时不懂“远游”是什么,觉得会稽的天永远是蓝的,镜湖的水永远是绿的,家人永远在身边,日子就像船桨划开的波,平稳又悠长。

    变故是从调露元年(公元680年)开始的。祖父病重,临终前拉着贺知章的手,断断续续说:“季真,你是贺家的长房孙,要好好读书,将来去长安考功名……把家迁去萧山吧,离镜湖近,你母亲也能常去看看。”

    那年冬天,贺知章扶着母亲,捧着祖父的灵位,从会稽祖宅搬到了萧山永兴(今浙江萧山)。新宅的院子比祖宅小,却依旧能看见镜湖——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往东南方向望,就能看见一片波光。母亲常站在石阶上发呆,有时会摸着贺知章的头说:“你阿爷在时,总说镜湖的水养人,你将来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这水的味道。”

    贺知章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他在萧山的书斋里苦读,窗台上总摆着一块从镜湖捡来的鹅卵石,石面上有天然的纹路,像极了湖面上的波。夜里读书累了,他就摩挲着鹅卵石,想起白天在湖边看见的渔民,想起母亲熬的莲子粥,想起祖父划桨的模样。那时他已懂了“远游”的意思,却没料到,这“游”的日子,会从36岁开始,一走就是五十年。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36岁的贺知章背着包袱,站在萧山的渡口,准备赴长安参加科举。前一年,父亲病逝,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他身上,母亲红着眼眶给他收拾行李,把一块织好的吴越锦塞进他怀里:“这布贴身,冬天暖。要是想娘了,就看看它,像娘在你身边一样。”

    船要开时,母亲还在喊:“季真,考不上也没关系,早点回家!镜湖的荷花,年年都开!”贺知章站在船头,看着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才敢抹掉眼泪。

    他摸出怀里的吴越锦,锦面上绣着镜湖的荷花,针脚细密,是母亲熬了好几个夜织的。船行过镜湖,他趴在船边,看着熟悉的荷叶从眼前掠过,心里想起父亲念过的“父母在,不远游”——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独守在家,他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这一去,就是近五十年。贺知章在长安考中状元,成了浙江历史上首位有记载的状元郎,后来官至礼部侍郎、秘书监,人称“贺秘监”。

    他的朝服换了一件又一件,从青涩的绿袍到华贵的绯袍,腰间的配饰从铜鱼袋换成金鱼袋,再到玄宗赐的金龟,他的行囊里,始终带着那块镜湖的鹅卵石,还有母亲织的吴越锦。

    在长安的日子,乡愁是藏在细节里的。秘阁里整理典籍时,看到《越绝书》里记载镜湖的段落,他会停下笔,想起年少时在湖边采莲的场景;同僚请吃长安的江南菜,尝一口“鲈鱼脍”,总觉得不如故乡镜湖里的鱼鲜;甚至和李白、张旭喝酒时,听到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会忍不住接话:“越州的镜湖,才是真的美,春天的柳丝能垂到水里,夏天的荷花能盖满湖。”

    有次李白问他:“贺监,您总说镜湖好,到底好在哪里?”贺知章笑着斟了杯酒,眼里满是温柔:

    “好在它不管你走多远,走多久,等你回去时,它还在。春天有柳,夏天有荷,秋天有菱角,冬天有残雪,从来没变过。”

    那天他喝多了,借着酒劲写了首《采莲曲》,

    “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诗里写的,全是他记忆里的镜湖,连风的味道,都和长安不一样。

    他也常给母亲写信,越到后来,信里的话越不敢写满。母亲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信要托乡邻读给她听,他怕写太多思念,让母亲牵挂。每次写信,他都会提到镜湖:“娘,长安的柳也发芽了,不如家里的柳软;长安的水也清,不如镜湖的水甜。等儿子告老了,就回去陪您,天天去湖边散步。”

    这“告老”的日子,却等了一年又一年。母亲在开元十年(公元722年)去世,消息传到长安时,贺知章正在秘阁整理《开元礼》的手稿。他手里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汁晕开一大片,像镜湖的波。他连夜向玄宗请辞,要回萧山奔丧,玄宗准了,还赐了他绢帛百匹。

    回到萧山时,母亲的灵柩停在老宅的院子里。贺知章跪在灵前,看着院子里的柳树——那是他离开前和母亲一起栽的,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柳丝垂到灵柩上,像在轻轻抚摸。他摸出怀里的鹅卵石,放在母亲的灵前,哽咽着说:“娘,儿子回来了,带您看的镜湖石回来了……可您怎么不等我?”

    那次回乡,他在母亲的坟前守了三个月。每天清晨,他都会去镜湖散步,像小时候陪母亲那样,身边没了母亲的身影。他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着渔民划着船经过,听着熟悉的吴越腔,觉得故乡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镜湖的水,陌生的是没了母亲的家。

    守丧结束后,贺知章回到长安,把母亲织的吴越锦裱了起来,挂在书斋的墙上。每次看到锦面上的荷花,他就想起母亲的笑容。他开始更频繁地写关于故乡的诗,那些诗大多没留存下来,唯有《咏柳》里的“二月春风似剪刀”,藏着他对故乡柳树的思念——长安的柳再美,也不如萧山老宅院里的柳,那柳是母亲亲手栽的,沾着母亲的温度。

    岁月在他的鬓角染了霜,乡愁却越来越浓。天宝二年(公元743年),84岁的贺知章在秘阁里翻到一本旧册,里面夹着一张萧山的地图,是他年轻时带来长安的。他指着地图上的镜湖,对身边的小吏说:“你看,这湖多圆,像块玉。我年轻时在湖里游泳,能从日出游到日落。”小吏笑着说:“贺监,您要是想回去,就跟陛下请辞吧,您都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了。”

    贺知章摸了摸鬓边的白发,叹了口气:“是啊,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怕是连镜湖的路都认不得了。”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初春,贺知章在紫宸殿上,向玄宗叩请致仕归乡:“陛下,臣老了,眼睛看不清竹简了,耳朵也听不清朝会的话了。臣想回萧山,当道士,守着镜湖,了此残生。”玄宗舍不得他走,却见他心意已决,最终准了,还赐他道号“四明狂客”,亲赋《送贺知章归四明》相送,让太子率百官送他到长乐坡。

    离开长安那天,贺知章没带多少东西,装了那块镜湖的鹅卵石、裱好的吴越锦,还有一本从秘阁借来的《越绝书》。

    马车行过长安的城门时,他撩开车帘,望着熟悉的朱雀大街,想起36岁初到长安时的模样——那时他意气风发,想着“致君尧舜上”;如今他白发苍苍,只想“归卧镜湖烟”。

    马车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了萧山。快到村口时,贺知章让车夫停了车,他想走回去。村口的老柳树还在,是他和母亲一起栽的,枝桠比他离开时粗了一圈,柳丝垂到地上,像在迎接他。几个穿着粗布衫的孩童围上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老爷爷,你是谁呀?从哪里来的?”

    贺知章蹲下身,摸了摸一个孩童的头,笑着说:“我叫贺知章,从长安来。这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孩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我们从来没见过你呀!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贺知章的心一酸,却又觉得暖。他想起离开时,这些孩童的祖父,还是跟他一起在镜湖摸鱼的伙伴;如今伙伴们都不在了,剩下这些孩童,还有这棵老柳树,记得他的故乡。他站起身,望着不远处的镜湖,春波荡漾,像极了他年少时见过的模样,只是他的头发,早已从乌黑变成了雪白。

    他在老宅旁边搭了个小茅屋,窗前对着镜湖。每天清晨,他都会沿着湖边散步,看渔民划着小船采莲,听乡邻用吴越话聊天。有时遇到雨天,他就坐在茅屋里,泡一壶越州的绿茶,翻着《越绝书》,或者提笔写几句诗。

    有次他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着镜湖的春波,想起母亲的话,想起长安的岁月,提笔写下: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写完后,他又觉得意犹未尽,想起这些年的人事变迁——父亲、母亲、祖父,还有那些儿时的伙伴,都不在人世,只有镜湖的水,还像当年那样,春风一吹,就泛起涟漪。他又添了一首: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风吹过纸页,墨迹渐渐干了。贺知章把纸折起来,放进怀里,像是藏了一份珍贵的念想。他望着镜湖,忽然觉得,这一辈子,就像这湖水——年轻时在长安的“浪”里翻滚,为功名,为生计,忙忙碌碌;老了才回到故乡的“静”里沉淀,才明白最珍贵的,不是朝堂上的功名利禄,而是故乡的一缕乡音,一汪湖水,一棵老柳。

    这年秋天,贺知章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弟子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书桌上放着那块镜湖的鹅卵石,旁边是裱好的吴越锦,《越绝书》摊开在“镜湖”那一页,上面还沾着几滴茶渍。他的枕头边,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是他晚年常念的句子:

    “镜湖春,柳色新,归客老,忆故人。”

    后来,乡邻们把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刻在了镜湖边的石头上。往来的行人路过这里,都会停下脚步,读一读这两首诗,听一听贺知章的故事。

    有人说,每逢春天,镜湖边会传来贺知章的声音,像在念诗,又像在和母亲说话;还有人说,在月光好的夜晚,能看见一个白发老者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手里摩挲着一块鹅卵石,望着湖面,笑得很温柔。

    其实,那不是贺知章的魂,而是他的乡愁——那缕从18岁采莲时就种下的乡愁,从36岁赴京时就萦绕的乡愁,从85岁归乡时就沉淀的乡愁,早已和镜湖的春波融在一起,和村口的老柳融在一起,和故乡的每一寸土地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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