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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狼骑,两千归义突骑,受前将军张显之令北出阴山进入大漠草原绘制舆图。
两千八百余骑,散开在灰黄苍茫的塞外荒原上,竟也如同水滴入沙海,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干燥的尘土味,从极北之地毫无遮拦地横扫而来,卷起枯草断茎,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啸。
天空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随时要砸落下来,几只孤零零的苍鹰在极高处盘旋,锐利的眼睛俯瞰着大地,也俯瞰着这支深入不毛的孤军。
吕布勒住嘶鸣的赤马,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眯起眼,狭长的凤目扫过眼前这片仿佛亘古不变的土地。
视野尽头,天地相接,除了起伏不定,枯草连天的荒凉土丘,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毡包,没有炊烟,没有成群的牛羊,甚至看不到任何活物奔跑跳跃的痕迹。
“他娘的!”吕布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破碎。
“比并北还干净!连个鬼影子都摸不着!”
他身后半步,宇文莫隗沉默地端坐在一匹雄健的黑鬃马上。
这位曾经叱咤云中的宇文部首领,此刻身上穿着汉家制式的玄色铁札甲,外面罩着赭色战袍,头上没有佩戴象征王权的金狼冠,只简单束了个发髻。
他脸上的风霜刻痕似乎更深了,眼神里属于草原雄主的桀骜被一种谨慎和服从所取代。
听到吕布的抱怨,宇文莫隗并未应声,只是习惯性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黄铜物件,千里镜。
这是晋乡侯张显赐予他的神器。
冰凉的黄铜筒身贴着掌心,他熟练地拉开镜筒,举到眼前,朝着吕布视线所及的更远方缓缓扫视。
打磨光滑的水晶镜片将极远处的景象拉近,放大。
然而,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连绵不绝的枯黄草浪,被风揉搓出诡异的纹路,干涸龟裂的古老河床,蜿蜒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镜筒微微移动,一群秃鹫正在几里外的一处低洼地争抢着什么,黑压压一片,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空茫。
没有帐篷,没有勒勒车辙的新鲜痕迹,没有大批牲畜踩踏出的泥泞道路。
“飞将军。”宇文莫隗放下千里镜,声音低沉沙哑。
“这风……太大了。人踪马迹,留不住半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狼群和秃鹫,比我们更会寻找活物,它们如此安静……方圆百里,恐怕真的没有东西。”
吕布冷哼一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钉在空寂的地平线上。
他知道宇文莫隗说的是实情。
自他们离开五原郡向北深入这片塞外草原已经过去近两个月。
初时还能偶尔遭遇一些小得可怜的零散牧民,或者发现一些被遗弃不久,破败不堪的小型冬营盘。
但越是向北,人烟就越是稀少,直至眼前这片彻底的死域。
而他们此行的使命,却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绘制这片塞外的舆图。
不是粗略的方向和距离,而是要精确标注出每一条或奔涌或干涸的河流,每一处可供大军隐蔽或饮马的水源地,每一片可能滋养大型部落的丰美草场,每一道可以作为天然屏障的山脉隘口。
这是张显亲口交代,不容有失的军令,是未来并州大军彻底掌控这片草原,犁庭扫穴的前奏。
“空?”他冷哼一声。
“就算掘地三尺,把这片鬼地方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本将把每一滴水,每一根草的位置,都钉死在这张图上!”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狼骑亲卫:“传令!分三队!吕峰,你带一队狼骑向左翼扇形搜索三十里!
魏续,你带归义军一部向右!宋宪,你的人跟着本将和宇文校尉,直插正北!日落前,必须找到新的水源标记点!找不到,今夜就别生火!”
“诺!”几名心腹将领轰然应诺,声震荒原。
狼骑的动作迅捷如电,令行禁止,立刻分成三股洪流,马蹄踏起滚滚烟尘,朝着三个方向泼刺刺地席卷而去。
高顺被调走,他那一部空缺,吕布从狼骑之中挑选出了一位亲兵代替了高顺的位置,那人便是吕峰。
宇文莫隗看着吕布一马当先冲出的背影,像是一面刺目的战旗。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敬畏,有无奈,也有一丝深藏着的,对这片即将被彻底“钉死”在舆图上的故土的哀伤。
他默默地将千里镜收入怀中,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铜筒上摩挲了一下,随即猛地一夹马腹,率领着宇文普等本部亲卫,紧紧跟上了那团燃烧的火焰。
黑色的归义军骑兵如同沉默的潮水,紧随其后,马蹄声再次汇成沉闷的雷鸣,碾过死寂的大地。
时间在枯燥危险的勘探中缓慢流逝。
很快就迎来了塞外的深冬。
天空不再是铅灰,而是变成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狂风不再是呜咽,而是进化成了狂暴的咆哮,卷着坚硬如铁砂般的雪粒,疯狂地抽打着天地间的一切。
气温骤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在胡须,眉毛和铁盔的护颊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
这就是令草原人闻之色变的“白毛风”。
吕布的赤马喷着粗重的白气,每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都异常艰难。
狼骑们裹紧了特制的,内衬羊毛的防风袍,低着头,用身体护住坐骑的脖颈,在能见度不足十步的狂风暴雪中,勉强维持着阵型,如同一条在怒海中挣扎的黑色长龙。
“飞将军!不能再走了!”
宇文莫隗的声音在风雪的嘶吼中断断续续,几乎被淹没。
他策马挤到吕布身边,须发皆白,声音嘶哑:“雪太深!风太大!马匹顶不住了!必须立刻找背风处扎营!否则……”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噎了回去,但他焦急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再强行军,人马都会冻毙在这茫茫雪原。
吕布抹了一把脸上结冰的雪沫,凤目之中也充满了血丝。
他抬头望向混沌一片的前方,除了翻卷的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出发时携带的向导,此刻也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对天威的恐惧。
他们曾熟悉的地标,在这毁天灭地的白毛风里,彻底消失了。
“他娘的鬼天气!”吕布恨恨地骂了一句。
他猛地一抬手,止住了艰难行进的队伍。
“就地!找背风坡!立营!”
命令通过嘶吼和手势艰难地传递下去。
扎营,在这地狱般的天气里,本身就是一场生死搏斗。
沉重的毡帐在狂风中如同脆弱的纸鸢,十几个壮汉合力才能勉强将其一角固定。
铁钉根本无法钉入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只能依靠沉重的辎重车和战马的身体勉强压住帐篷的边角。
篝火?那是奢望。
零星点燃的火种瞬间就被狂风卷灭,或者被狂暴的雪粒砸熄。
士兵们只能挤在冰冷的帐篷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和裹紧的皮裘瑟瑟发抖,咀嚼着冻得硬邦邦,如同石块般的肉干和压饼。
吕布的主帐算是勉强立住了,但狂风依旧撕扯着帐幕,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帐内点着几盏昏暗的防风牛油灯,光影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摇曳。
宇文莫隗,宇文普父子,以及吕布的几个核心将领吕峰,魏续,宋宪都挤在这里,人人脸色青白,嘴唇发紫。
“图!图怎么样了?”吕布看向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厚重皮袍,戴着厚厚皮帽,却依旧冻得浑身发抖的瘦削中年人,正佝偻着身体,小心翼翼地伏在一张临时架起的矮几上。
他叫徐衍,是晋阳派出的测绘匠师,也是这支队伍里最宝贝也最脆弱的人。
矮几上铺着一张半干半湿,绷在木框架上的坚韧羊皮,旁边散落着各种精巧的工具。
墨斗,罗盘,比例规,刻刀,炭笔,还有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珍贵颜料。
徐衍的手指冻得通红肿胀,几乎握不住那支细若发丝的刻针。
他正全神贯注地借助一盏小油灯微弱的光,在一个代表山丘的符号旁,用极细的墨线勾勒一条新发现的河流走向。
矮几旁边,还堆着厚厚一迭已经绘制好的,标记着各种符号和密密麻麻小字的草稿羊皮。
听到吕布的问话,徐衍猛地一哆嗦,手中的刻针差点滑落。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疲惫和冻伤的青紫,声音颤抖:“回…回将军……正…正在标注今日午时发现的那条无名河……支流走向…与…与昨日发现的‘黑石砬子’山隘的相对方位……风雪太大,星象…星象无法观测,只能…只能依靠步测和罗盘…误差…误差恐…恐怕……”
他话未说完,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狂风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主帐的侧面!
“嘎吱——嘣!”
支撑帐幕的一根主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接处的牛皮绳瞬间崩断!厚重的毡帐猛地向内凹陷,狂风裹挟着冰刀雪剑般的雪粒,狂暴地灌入帐内!
“保护图纸!”
徐衍惊恐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扑向矮几上的羊皮舆图主稿!
然而,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线。
那盏为绘图提供唯一光源的小油灯,灯焰在狂风灌入的刹那被猛地拉长,扭曲,随即“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外面风雪的狂啸。
更致命的是,狂风卷起矮几上散落的,尚未固定好的草稿羊皮,如同白色的蝴蝶般呼啦啦地卷向帐外!
“我的图!”
徐衍的声音绝望得变了调。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与黑暗之中,一道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是宇文普!这位归义校尉的儿子,年轻的宇文部勇士,距离矮几和帐门最近。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管那些被吹飞的草稿,那些是心血,但主稿才是根本!
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合身撞向徐衍和那张承载着主稿羊皮的矮几!
砰!
沉重的矮几被他撞得移位,上面的墨斗,罗盘,颜料盒哗啦啦倾倒飞溅!浓黑的墨汁泼洒开来,溅了徐衍和他自己一身一脸。
宇文普根本顾不上这些,他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抵住被狂风吹得向内凹陷,眼看就要撕裂的帐幕豁口,同时双臂张开,如同铁箍般紧紧抱住了矮几和扑在矮几上的徐衍,用自己的身体构筑起一道血肉屏障!
“呃啊——!”
冰冷刺骨的寒风和雪粒如同无数把小刀,狠狠切割着他暴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皮肤。
破碎的帐幕边缘如同铁片,在他奋力支撑时划破了他的皮袍,瞬间在手臂上拉开一道血口!温热的鲜血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羊皮上,又迅速被寒意冻结,在尚未干透的河流墨线旁,晕开一朵刺目的暗红冰花。
“普儿!”宇文莫隗惊怒交加,猛地拔出腰间弯刀,想要冲过去。
“都别乱动!堵住风!”吕布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帐内的混乱和帐外的风啸。
他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异常沉稳,一个箭步冲到帐门附近,双臂灌注神力,猛地抓住那根断裂摇晃的帐杆,全身肌肉贲张,硬生生将其稳住!
同时一脚踢开散落在地的杂物,清出空间。
“吕峰!魏续!压住左边!宋宪,带人去找绳子!加固!”吕布的命令清晰而急促。
黑暗和混乱中,士兵们凭着本能和训练执行着命令。
有人死死拉住其他摇晃的帐幕,有人摸索着寻找绳索和加固工具。
徐衍在宇文普的庇护下,不顾一切地将那张沾染了鲜血和墨迹的主稿羊皮紧紧卷起,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自己的性命。
风雪在帐外疯狂地嘶吼,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撕碎吞噬。
帐内,人影在摇曳的,重新艰难点燃的微弱灯火下晃动,沉重的喘息声,加固帐篷的号子声,物品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宇文普依旧死死抵住那个破口,后背承受着风雪的肆虐,手臂上的伤口在寒冷中麻木,鲜血浸透了衣袖,一滴滴落在脚下混杂着墨汁和雪水的泥泞里。
他咬紧牙关,年轻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股近乎执拗的狠劲,护住这张图,这是军令!也是他们宇文部在并州新主人面前唯一的筹码!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似乎终于耗尽了部分力气,嘶吼声减弱了些许。
在众人拼尽全力的加固下,主帐终于勉强稳定下来,不再有被撕裂的危险。
重新点燃的几盏油灯,将昏黄的光线洒满帐篷,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倾倒的工具,泼洒的墨汁,散落的炭笔,凝固的血迹和泥污。
吕布松开抓着帐杆的手,掌心被粗糙的木刺划破,渗出血丝。
他看都没看,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角落。
宇文普脱力般地松开手臂,身体晃了晃,被冲上前的宇文莫隗一把扶住。
年轻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手臂上的伤口虽然不再大量流血,但翻开的皮肉在寒冷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皮袍被撕裂,露出里面冻得发红的皮肤。
墨汁和鲜血混合着雪水,在他脸上和身上凝结成污浊的冰壳。
“阿普!你怎么样?”
宇文莫隗的声音带着颤抖,飞快地撕下自己内袍还算干净的布条,用力扎紧儿子手臂的伤口上方止血。
宇文普喘着粗气,摇摇头,目光却急切地看向被徐衍紧紧抱在怀里的羊皮卷轴:“图……图没事吧?”
徐衍惊魂未定,颤抖着将羊皮卷轴在矮几上小心摊开。
昏黄的灯光下,羊皮表面沾着些许墨渍和一点已经凝固的暗红血点,但主体部分,尤其是那条新绘的河流支流走向,线条清晰,并未被污损破坏。
“万幸……万幸……”徐衍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手指抚过羊皮上那条蜿蜒的墨线。
“宇文小将军……大义!若非小将军……”
吕布大步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他低头看着那张沾染了鲜血的舆图,又抬眼看向被父亲搀扶着,狼狈不堪的宇文普。
凤目之中,那惯常的桀骜和冷酷似乎融化了一瞬,流露出一丝欣赏的光芒。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
拔掉塞子,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驱散了帐内冰冷的血腥和墨臭。
这是并州工坊酿造的晋阳烧,其性极烈,入喉如刀。
吕布没有自己喝,而是将酒囊直接递到了宇文普的面前。
“小子。”吕布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夸赞:“够种!”
宇文普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酒囊,又看向父亲。
宇文莫隗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微微点了点头。
宇文普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有些颤抖地接过沉甸甸的酒囊,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火线般冲入喉咙,瞬间点燃了五脏六腑,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哈哈哈!”
吕布发出一阵畅怀的大笑,拍了拍宇文普的肩膀:“好!是条汉子!这口酒喝下去,以后就是我吕布认下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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