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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手中没有稿纸,但所有的言辞都沉淀在胸腔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异常清晰。
“女士们,先生们,我站在这里,代表远在巴黎的伊万·屠格涅夫先生,以及法国的文学同行们,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致以最后的、也是最深切的哀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具朴素的灵柩,仿佛能看到里面安息的灵魂。
“就在三天前,在库兹涅奇巷的公寓里,我目睹了一个伟大生命的逝去。
未能有幸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进行一场谈话,这将是我永久的遗憾。
但我见证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从充满病痛折磨的开始,到庄严而平静的结束。
死亡,当它降临在这样的巨匠身上时,不仅仅代表一个生命的终结,更像是给时代划下一个沉重的句号。”
莱昂纳尔抬起眼,望向人群,望着眼前黑色的海洋。
“此刻,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重复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一生,和他作品中无处不在的‘苦难’
——尽管他将这个词汇演绎到了某种极致,甚至还将写作都形容为一场‘苦役’。”
这时候,季赫温墓地现场的其他人,才觉察到莱昂纳尔的悼词的特别之处。
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不讲“苦难”,那要说什么?
莱昂纳尔的声音在墓园上空回荡——
“这个时代的俄罗斯作家,无论是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伯爵,还是委托我前来的屠格涅夫先生……
他们的作品都在探讨着俄罗斯社会的矛盾,追问俄罗斯民族的命运;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同的。
他追问的不是‘俄罗斯要去向何方’,而是‘人’,孤立无援的‘人’,站在虚无的深渊边缘,要依靠什么活下去?
他超越了国界,超越了民族,甚至超越了时代,触及了人类灵魂最深处的焦虑与空虚。”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语。
“在这个‘大发展’的时代,人类借助电报、火车、轮船、政治制度、思想工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旧日的权威——无论是宗教的教条,还是领袖的意志——正在被一一质疑和打碎。
这是一个解放的时代,一个欢呼自由的时代!
然而,当我们亲手打碎了这些镣铐之后,我们也遭遇了最深刻的迷茫——
没有了那些确定的意义,个体是否还能为自身的存在找到坚实的理由?
我们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荒野,身无长物,品尝着无边孤独和无意义感。”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深思、共鸣的神情。
“我们正日益陷入一个巨大的悖论当中——
每日送到我们手中的报纸,编辑们已经为我们筛选了新闻;
纵横交错的铁路网络,时刻表替我们规划了行程与目的地;
琳琅满目的橱窗和时髦杂志,为我们定义了‘何为幸福’;
……
我们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物质自由,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让渡了独立思想的自由。”
这个悖论恰恰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洞察并揭示出来的。
他所描绘的人物,常常在这种自由与束缚、反抗与屈从的撕扯中痛苦挣扎。
这个困境,在今天,正以不同的形式,困扰着身处现代文明中的每一个人。
它永远不会过时,反而随着人类社会日益复杂而更加凸显,更加刺痛我们麻木的感知。”
他稍作停顿,好让现场的人们消化这些有些超前的观点。
“但即使如此,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总能窥见一丝微光。
他告诉我们,真正能支撑人在虚无中继续活下去的,是善意,是谅解,是爱。
就像索尼娅的牺牲,阿辽沙的真诚,还有梅诗金公爵的悲悯那样。
情感的力量无法根除世界的苦难,却足以在个体濒临崩溃时,成为救命的浮木。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未试图给我们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但他让人相信,即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依然存在救赎。
他从不给读者提供廉价的安慰,反而逼迫读者对自己发出最严厉的拷问——
当外部的一切意义、信仰、准则都崩塌瓦解时,‘我’,作为独立的个体,究竟还能依靠什么继续生存?
他笔下那些备受煎熬的灵魂——
被激情与良知撕裂的德米特里的痛苦,在理性与信仰间挣扎的伊万,怀抱信仰却又迷茫的阿廖沙
——他们不只是俄国人,而是我们每一个人。”
莱昂纳尔发言接近了尾声,但又似乎成为了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让世人重新审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开始。
“时光流逝,许多作家或者将被请进神龛,或者将被端上书架,只是供人敬仰与收藏。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会被永远摊开在桌上,因为他就像一面镜子,忠实地呈现着人类灵魂的模样。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愿您安息。
您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您的战斗永远不会结束!”
莱昂纳尔结束了致辞,他微微鞠躬,退后一步。
现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仿佛被他的悼词抽空了周围的空气。
随即,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震动的表情。
这时,一直强忍悲痛的安娜缓缓走上前来。
她眼含热泪,紧紧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谢谢您,索雷尔先生。
这篇悼词……这是我听到过的,对费奥多尔一生创作最好的……总结,他若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您真正理解了他……”
莱昂纳尔回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夫人,请节哀。保重身体,孩子们还需要您。”
葬礼在庄重而哀伤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直至黑色的泥土彻底掩埋了棺椁。
人群缓缓散去,将这位伟大的作家留在了他永恒的安息之地。
——————
回到酒店房间,莱昂纳尔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宏大的葬礼,以及那份简短的悼词,都极大地消耗了他的心力。
他只想安静地待着,等待两天后离开圣彼得堡的列车,把他带回“温暖”的巴黎。
那里没有无止尽的应酬和恭维,还可以喝上佩蒂炖的牛尾汤……
然而,事与愿违。傍晚时分,房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以为是亚历山德琳剧院那边又来邀请自己参加什么晚宴之类。
他疲惫地站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五十岁上下,身材壮实,穿着昂贵的貂皮大衣,头戴丝绒礼帽,手里握着银头手杖。
他一见到莱昂纳尔就问候道:“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晚上好!”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我。您是?”
他保持着堵住门口的姿势,没有请对方进来的意思。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阿道夫·台奥多尔·马尔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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