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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景宁帝,当即离开汤宅,摆驾亲临沈宅。
忠顺亲王、袁晳、姜念、林如海、戴权、魏庚等众人跟随。
沈宅的情况惨不忍睹。
宅内外遍布上百具尸首,包括了袁历、李冀、张虔,包括了沈传恩、鱼照影等沈家人,包括了官兵、死士。
景宁帝扶着袁晳的手下了龙辇,脚步虚浮。
见沈宅大门染着猩红,阶前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具尸首,有死士,也有官兵,地上有一只醒目的断手,犹自紧握钢刀,五指僵硬如钩。
入得宅来,更是各处尸横。
假山后伏尸交错;回廊间血污漫地;月洞门下横着个丫鬟,手中还攥着被血色染红的帕子;池塘水面飘着浮尸,引得游鱼竞相啄食……
景宁帝面色铁青,由众人簇拥着穿过这“尸径”,来至鱼照影所居小院。
内室门扉洞开,袁历仰面倒地,细看时:一支弩箭贯身而入,另有两处刀伤,皆在心窝,显是怕他不死,又补的致命刀。死不瞑目,一双往日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圆睁着,映着窗外的天光,似含着无限怨怼。
一旁的床边,伏着鱼照影的尸首,心口处衣衫尽赤。床边还摆着一支金镶玉步摇,步摇上的珍珠染着血色,恍若血泪。她一手向前伸着,指尖距袁历的衣角差着二三寸,没能触及。
景宁帝身形一晃,被袁晳急忙扶住,苍老的面容瞬间又添几分灰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此乃谋反!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
话音未落,他忽想起三日前在天宁禅寺求签之事,当时袁历抽得的签文赫然浮现心头:“夜半枯槐鸦影乱,秋风剑戟梦魂惊。劝君莫向危墙立,血染锦衣未肯晴。”
当时天宁禅寺住持寂澄还辩称此乃吉签。
此时景宁帝想来,这可不就是应验的大凶之签!
“秋风剑戟梦魂惊”正应今日之祸;“劝君莫向危墙立”岂非指这沈宅?最可怖是“血染锦衣未肯晴”这句,眼前可不就是血染锦衣么?
就连“夜半枯槐鸦影乱”这句,都似乎在应《南柯梦》里的槐安国。今日在汤宅上演《南柯梦》之际,闻得袁历遇刺噩耗,从而如鸦影般乱了起来,而袁历这位富贵至极的储君,短暂的一生宛如南柯一梦。
思及此,景宁帝浑身发抖,身形再次一晃,众人慌忙搀扶,却见他推开众人,仅在袁晳的搀扶下,走到袁历尸身旁,然后蹲下身子,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袁历,便亲手为爱孙阖上了双眼。
这一刻,姜念也在打量着袁历的尸首,面上虽作悲戚状,心中却如钱塘潮涌,一双眸子则深若寒潭。
他思绪甚多,甚是感慨,但可用四个字简单归结,那便是:“气运助我!”
虽说此番袁历之死,并非他亲手谋害,在他看来,此事却与他大有干系。
若非他来扬州雷厉风行整饬盐务,若非他在元宵夜拒绝了鱼照影,沈传恩、鱼照影就不会与袁历产生这样的“缘分”。
而若是袁历不迷上鱼照影的美色,袁历就不会来至沈宅这危墙之下,谋害袁历的人,便不会有这么好的刺杀机会。
袁历可是深受太上皇景宁帝、泰顺帝两位圣人喜爱的龙子凤孙,且已密立为储君。
本来,哪怕姜念将来真能认祖归宗,成为一位明堂正道的皇子,有袁历在,他夺嫡的几率依然会小得可怜。
而袁历随着年纪的增长,会变得老成,心机会越来越深。
一旦将来景宁帝、泰顺帝都驾崩了,袁历登基为帝,成了这个世界的“乾隆”,姜念就多半不会有好下场,袁历多半不会容忍他这位才能非凡、功劳非凡的所谓兄弟。
在姜念前世的清朝,弘时的资料所剩无几,甚至没有封爵的记录;弘昼这位与弘历手足情深的五弟,都要装疯卖傻;另有弘晳逆案,这位曾深受康熙喜爱且深受雍正照顾的废太子之子,下场是卒死,且无谥。
而在这个世界,袁历如此早地遇刺身亡了!
姜念知道,纵然袁历现在身亡了,纵然他能成为一位明堂正道的皇子,以大庆的皇室宗室制度,他这位沦落民间再认祖归宗的皇子,夺嫡的希望依然小,但至少比袁历在世要好许多了。
现在,对于接下来的局势,姜念则感到迷茫。
袁历身亡了。
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呢?
袁时、袁昼这两位泰顺帝的皇子,谁会接任储君?
亦或是景宁帝要强推皇长孙袁晳为储君了?
泰顺帝的兄弟们,尤其是八爷党,接下来更不会安分了吧?
……
……
景宁帝毕竟是做过六十一年皇帝又做了两年太上皇的一代天子。
当他亲手为袁历阖上双目,枯瘦的手指在爱孙眼帘上停留片刻,便已敛去悲容,冷静了下来。
接着,他由内室踱至明间,坐下后,俨然恢复了雄主气象,虽则面上沟壑纵横,今日又只着常服,通身的威严却如泰山压顶。
左右只留忠顺亲王、袁晳、姜念、林如海、戴权以及傅齐、雷孝臣等人。
傅齐乃是大学士及南书房行走,是景宁帝的心腹文臣。
雷孝臣则是领侍卫内大臣,是景宁帝的心腹武将。
“尔等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景宁帝声音不疾不徐,却似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满堂寂然,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寂然了一会子,傅齐这位年过七旬的元老大臣,最先打破沉默。他颤巍巍上前一步道:“老臣斗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逝者已矣,太上皇当保重龙体!当务之急有二:一则彻查真凶,二则需严密封锁四皇子遇刺之事。”说着偷觑景宁帝神色,“若传扬开来,恐有碍圣德,兼之史笔如铁。”
景宁帝微微颔首,认为傅齐所言甚是。
他何尝不知?袁历乃密立储君已是朝野皆知,若昭告天下说袁历是遇刺身亡,非但有损天家威严,甚至可能会引发朝局动荡。何况他心中已断定,此事必是皇室宗室中有人觊觎大位……
正沉思间,忽听忠顺亲王沉声道:“儿臣以为,钦差侍卫姜念总掌扬州接驾事宜,如今出了这等纰漏,难辞其咎!”
说着斜睨姜念。
这忠顺亲王是个爱记仇的,姜念曾查办过他门下不止一名官员。
姜念见忠顺亲王忽然问罪自己,他不慌不忙瞥了忠顺亲王一眼,随即撩袍跪地:“臣确有失职之罪。”
此事忠顺亲王倒也没有冤枉了姜念,若严格追究起来,姜念这位总掌扬州接驾事宜的钦差侍卫确有责任。
林如海见状,也跟着跪下请罪:“臣协同接驾,亦有失职之罪!”
他这么做,主要是要维护姜念。连他也请罪了,难不成要向扬州众官都问罪?
景宁帝目光如刀,在姜念、林如海身上来回刮了几遍,半晌才淡淡道:“且起来罢。”
暂时既不定罪,也不赦免。
景宁帝转向领侍卫内大臣雷孝臣,问道:“你有何想头?”
老武将雷孝臣见状,忙道:“臣附议傅中堂之言。”
仅此一句,再无他话。
戴权立在角落,手中拂尘的麈尾无意识地绞紧又松开。
他本欲开口攀扯魏庚,是魏庚安排沈传恩、鱼照影见了景宁帝,且他断定魏庚必定因此收了沈传恩不少财物。
可他转念一想,忠顺亲王也曾为沈传恩求情,若此时发难,岂非连忠顺亲王这位爱记仇的也得罪了?
再者,这等大事,他一个太监也不便当众插嘴。
他准备私底下再在景宁帝跟前告状魏庚。
景宁帝又议了几句后,便当场下令:“傅齐、雷孝臣,由你二人一同主理彻查!”
傅齐心里叫苦,知道这并非好差事,因涉及皇室宗室内斗,正犹豫着,却见雷孝臣已跪下领命:“臣遵旨!”
傅齐便唯有跟着跪下领命:“臣遵旨!”
景宁帝随即又下达了其他相关的命令。
待下令完毕,景宁帝又入了内室,望着袁历尸首怔忡良久。在窗口日光的照耀下,袁历面容似睡着一般,只是再不会醒来唤一声“皇祖父”了。
景宁帝长叹一声,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爱孙冰凉的面颊,这才转身离去。
……
……
景宁帝返回了天宁禅寺西园行宫,姜念、林如海跟着一起。
此时,行宫的一间房内,仅有姜念、林如海二人。
姜念眉头深锁,林如海则不住捋须,眼中尽是忧色。
忽闻外头脚步杂沓,只见大学士傅齐领着十余带刀侍卫亲兵闯入。
傅齐须发皆白,此刻面色冷峻如铁。
“姜侍卫,得罪了。”傅齐一拱手,“奉太上皇口谕,拿你审讯!”
姜念不慌不惧,神色淡定地对傅齐拱手还礼道:“理当如此,有劳傅中堂了!”
傅齐点了点头,心里暗赞此子心态好。
事实上,姜念是真的不畏惧,因为并非他亲手谋害袁历。而袁历既已身亡,他不觉得太上皇景宁帝与泰顺帝会轻易整治他。要知道,他可是受到两位圣人赏识的,而且泰顺帝如今现存的皇子,仅有三皇子袁时、五皇子袁昼及一个尚未齿序的幼子了……
傅齐对侍卫使个眼色,当即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姜念手臂。
姜念对林如海递个安抚的眼神,便随傅齐而出。
穿过回廊时,见寺中古柏森森。
姜念被押至一间禅房,抬眼望去,禅房门楣上“明心见性”的匾额似在泛着冷光。
入得房内,见陈设简朴:一榻、一几、一蒲团。
这间禅房,便成了临时关押姜念的牢房……
……
……
林如海拖着疲惫之躯回到盐院时,已是掌灯时分。
盐院朱门两侧灯笼高挂,昏黄的光晕染得石阶泛着暖色。
内宅四并堂里烛火通明,邱姨娘、林黛玉都在四并堂等着林如海,丫鬟小丹、紫鹃也在。
林如海刚来至堂外,林黛玉便迎上前来:“父亲回来了。”
一双含露目却不住往林如海身后张望,没能望见那个臭男人,她忍不住轻声道:“姜姐夫呢?没与父亲一块儿回来?”
邱姨娘也关心此事,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长叹一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入了堂内,径自落座,在众人的伺候下,用起了晚饭。
烛光下,安静用着晚饭的林如海,显得面色灰败,眼下两团青影明显。
邱姨娘忍不住柔声道:“老爷可是身子不适?还是遇上了烦心事?”
林如海停下竹箸,沉声道:“念哥儿被关押审讯了!”
此话一出,林黛玉不由大惊失色。
邱姨娘诧异:“这……这是为何?”
“四皇子今日遇刺身亡。”林如海声音沙哑,“念哥儿身为总掌扬州接驾事宜的钦差,自然难逃干系。”
此话一出,别说林黛玉了,连邱姨娘都大惊失色。
林黛玉纤指紧紧攥住了帕子,帕上绣的水芙蓉皱成了一团,却是垂首不语,长长的睫毛颤动,在玉面上投下两片阴影。
待伺候林如海用罢晚饭,林黛玉便携紫鹃回后园芙蓉馆。
紫鹃提着琉璃灯在前引路,灯影晃晃悠悠,恰似林黛玉此时的心神。
入得芙蓉馆,紫鹃不禁嘟囔:“虽则四皇子遇刺身亡事大,可也犯不着牵连姜大人,姜大人近日可是辛苦忙着接驾,他又岂会谋害那四皇子……”
话未说完,却见林黛玉已坐到琴案前,纤指轻抚琴弦。
“姑娘要弹琴?”紫鹃诧异道,“已是晚上了……”
林黛玉不答,只是轻轻拨动琴弦。一曲《烟雨唱扬州》缓缓流出,正是姜念近日新谱的曲子,她已快速学会了。
林黛玉一边弹琴,一边担忧。担忧着姜念是否会被问罪?要被关押多久?甚至担忧着姜念今晚的晚饭是否吃了?今晚关在牢房里睡觉是否能睡好……
想着想着,琴声便乱了起来……
林黛玉的面上已挂了几滴清泪,与此前她多次被姜念欺负流泪不同,这回的眼泪是因担忧姜念而流。泪珠映着烛光,似珍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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