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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神京便在下着春雨,西郊畅春园里烟柳迷离,新桃含露,雨幕笼得亭台楼阁皆朦胧如画。
澹宁居暖阁内,泰顺帝正伏案批阅奏折,御案上堆着尺余高的文书,一旁鎏金狻猊炉内龙涎香袅袅升腾,氤氲缭绕。
泰顺帝虽戴着眼镜,却眉目如刀,不怒自威,眼角几道细纹则掩不住日夜操劳的痕迹。
澹宁居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宰辅汪廷玉冒雨而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密折匣子,衣袍下摆带着雨渍。
汪廷玉进了暖阁,先整衣跪拜,泰顺帝抬眸,目光落在那密匣上,淡淡道:“可是太上皇又有亲笔了?”
汪廷玉双手恭呈密匣,低声道:“回圣上,正是。扬州六百里加急送来。”
泰顺帝微微颔首。
自太上皇景宁帝南巡,常有书信往来,倒也不足为奇。
当下泰顺帝取过钥匙,亲自启了密匣,展开黄绫密信。
初读时,泰顺帝面色如常,继而瞳孔骤缩,待阅至末处,竟“啪”地一掌拍在案上,如雷霆乍响。
原来密信之中,太上皇景宁帝言及四皇子袁历在扬州遇刺身亡,自己将暂留扬州,彻查此案。又嘱泰顺帝严密封锁袁历遇刺身亡之事,若传扬出去,恐有损天家威严,兼之史笔如铁,不可不慎。
景宁帝还于信中提及新储君之事,言道袁历既逝,泰顺帝可于诸皇子中另择贤者,又特意点明:“袁时不可为储君,可着意栽培袁昼及尚未齿序之幼子,将来择其贤者立之。”
此一番言语,分明是景宁帝已果断决意不强推自己很喜爱的皇长孙袁晳为新储君,亦不扶持泰顺帝之兄弟,仍将大统归于泰顺帝一脉,且由泰顺帝自行定夺。
细究其因,一则是景宁帝深知泰顺帝如今皇权稳固,若新储君非其亲子,恐父子生隙,朝堂动荡;二则袁历之死,景宁帝心中抱愧——若非他执意第七次南巡,又偏要携袁历同行,何至有此祸事?
此刻,汪廷玉见泰顺帝骤然震怒,心下诧异,却不敢则声,只垂手侍立。
泰顺帝面色阴郁如铁,目光森然似刃,半晌方缓过神来,却只挥袖道:“尔等且退下。”
汪廷玉以及太监,皆屏息敛容,退出暖阁。
霎时间,阁内寂静得可怕。
鎏金狻猊炉内一缕龙涎香袅袅绕绕,倒像是显出几分凄清来。
泰顺帝独坐须臾,忽的起身踱至雕花槛窗前。
窗外雨脚如麻,打得新发的海棠零落成泥。
一重重雨幕裹着阴风,似万千银针扎在泰顺帝的心头。
泰顺帝觉得胸中似有一阵绞痛,不由得以手抵心。
若算上流落民间的儿子姜念,泰顺帝膝下原该有十子四女。
可叹天家骨肉,竟如风中残烛。
此前泰顺帝已死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则都死了,有的是早夭,有的是病逝,也有死于隐秘缘由的。
而如今,连最得圣心的皇四子袁历——这个密立为储的麒麟儿,竟折在了扬州的腥风血雨之中!
泰顺帝忽觉面颊微凉,抬手一抹,竟触到几滴冷泪。
他怔了怔,蓦地冷笑一声,取过龙纹帕子重重拭了泪水,又整了整衣冠,转眼间又是那个威加海内的九五至尊。
“历儿……”泰顺帝凝视着雨幕深处,齿间碾出淬了毒的低语,“无论是何人所为,为父定教凶手——血债血偿!”
泰顺帝当即传下口谕,命御前侍卫冒雨飞马入城宣召忠怡亲王。
此刻圣心孤悬,竟觉除了忠怡亲王其他任何人都信不过,唯有忠怡亲王这位手足情深的十三弟可托付腹心。
忠怡亲王正在城内皇城忙着公务,见御前侍卫急召,忙登车疾驰。
由城内至西郊畅春园,一路上,春雨如倾,银鞭脆响,马车碾过积水。马匹扬鬃狂奔,马蹄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旁随侍护卫的衣衫。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显露忠怡亲王半张凝霜的脸。
及至畅春园,忠怡亲王径自踏着水洼奔向澹宁居。
因天色晦暗,澹宁居的暖阁内悬着鎏金宫灯,昏黄光影在蟠龙柱间游走。
忠怡亲王进来时,泰顺帝正独坐御案之后,面上阴翳比窗外天色更沉三分。
案头奏折堆积,一方螭纽九龙玉玺正正压在太上皇景宁帝的黄绫密信之上,像是压着段不能见天的秘辛。
暖阁内外早已肃清,连外头的侍卫,都已退至三丈开外,檐下只余雨打琉璃瓦的声响。
“十三弟来了。”泰顺帝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指了指身旁的锦凳。
忠怡亲王行罢大礼,见泰顺帝这般形容,心下惊疑,却只默然落座,等那雷霆自起。
泰顺帝沉默之中,伸手将景宁帝的密信缓缓推过案几,绢帛与檀木摩擦出“沙”的一声响。
忠怡亲王双手捧过,才阅数行便瞳孔骤缩,待看罢,他忙起身:“四哥!这……”话到唇边化作一声长叹,撩袍便要跪地劝慰。
“坐着说罢。”泰顺帝摆了摆手。
忠怡亲王深吸一口气归座。
泰顺帝忽然倾身向前,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刺忠怡亲王,声音里像淬了冰碴子:“十三弟素来明察秋毫,你且说,这桩血案背后,当是何人主使?”
忠怡亲王闻言,沉吟良久,方低声道:“此事或是老八老九老十他们所为……亦或是……”
话到此处,忽如寒蝉噤声。
“说下去。”泰顺帝目光如电。
忠怡亲王一只手攥住了腰间玉佩,垂首道:“此事干系重大,臣弟不敢妄加揣测。”
“尽管说!”泰顺帝呵斥道。
忠怡亲王喉结滚动,终是吐出几句:“亦或是三哥,此番南巡,三哥正在随驾之列。还有……时哥儿……”
话未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忙将后半句咽回肚里。
这“时哥儿”三字一出,暖阁内霎时阴寒刺骨。
盖因这三字指的正是泰顺帝的皇三子袁时。
泰顺帝面色青白交替,半晌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袁晳可有牵扯?”
忠怡亲王斟酌词句,轻声道:“袁晳性子绵软,倒不似能做这等事的……除非有人从旁教唆。”
泰顺帝蓦地起身踱至窗前,见窗外雨势又急了,雨帘已密得看不清三丈外的太湖石。
泰顺帝背对着忠怡亲王,冷声道:“袁易可会参与?”
忠怡亲王一怔,袖中手指掐进掌心,低声道:“这……亦未可知。”
忠怡亲王见泰顺帝肩背绷如铁板,忙近前两步劝道:“四哥,此事还需等父皇彻查清楚才好,咱们如今要做的,是盯紧老八老九老十他们。”
泰顺帝森然道:“也要盯紧袁时!”
这“袁时”二字咬得极重,似从齿间磨出血来。
忠怡亲王一怔,从泰顺帝神情语气及“袁时”这个称呼,知道他眼前的四哥怀疑袁时参与了谋害袁历。
……
……
熹妃柳氏,今年三十余岁,较之泰顺帝整整小了十五岁春秋。
她生得有几分姿色,虽已过了桃李芳华,却因着精心调养,仍似枝头盛放的芍药,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熹妃柳氏平生只得袁历一子,将满腹心血尽数浇灌在这棵独苗上。
袁历能得太上皇景宁帝与泰顺帝两代天子青眼,密立为储,其中少不得熹妃柳氏教养与周旋的功劳。
泰顺帝自从上了年纪,在女色上就淡薄了,哪怕他成了大庆天子。不过,他对熹妃柳氏倒是另眼相待。一来因熹妃柳氏风韵犹存,又擅长讨好他;二来终究是爱子生母。饶是如此,每月翻牌也不过一二之数。
昨晚泰顺帝才翻了熹妃柳氏的牌子,今晚竟又有太监捧着绿头牌来向熹妃柳氏传旨。
熹妃柳氏既惊喜又诧异。
待回过神来,熹妃柳氏便疾步转入内室,连声唤道:“开妆奁!”
镜中映出张飞霞的脸,熹妃柳氏轻抚云鬓,见一缕青丝不驯,忙蘸了茉莉头油抿好,又对贴身女史低声道:“去取那套桃红色云纹寝衣来。”
声音虽平静,眼角却已漾起笑意。
当熹妃柳氏来至澹宁居,照例在龙榻旁等候。
往常这个时辰,泰顺帝必在御案前批阅奏折,直至亥时甚至子时。
偏生今夜戌时三刻,泰顺帝便靴声囊囊来到熹妃柳氏跟前。
泰顺帝只着素绫中衣,头上金冠未卸却已松散,几缕鬓发散落额前。往日里刀削斧刻般的面容,此刻在宫灯映照下显出几分颓唐,眼下两团青影沉沉,连那九五之尊惯常挺直的腰背,也似被无形重担压得微曲。
“圣上今儿怎地这般早歇?”熹妃柳氏笑着问道。
泰顺帝摆摆手,吐出两个字:“累了。”
二字说得甚轻,却似有千钧之重。
伺候沐浴时,柳氏特意多洒了半瓶茉莉香露。氤氲水汽中,她见泰顺帝肩颈处筋肉紧绷,便使了巧劲揉按。往常这般,泰顺帝总要赞她妙手,今夜却始终闭目不语,唯见水面浮着的花瓣随着他沉重的呼吸起伏。
待沐浴完毕,红绡帐内,云起雨落。
匆匆事毕,幽暗之中,泰顺帝将熹妃柳氏揽入怀中,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她一缕青丝打转。柳氏正暗自欢喜,忽听得头顶传来沙哑之声:“历儿……在扬州遇刺……殁了!”
这话说得甚轻,落在熹妃柳氏耳中则似焦雷炸响。
熹妃柳氏一时似未反应过来,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待明白过来,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
她猛地撑起身子,瞪大眼睛望向幽暗中看不清的泰顺帝:“圣上……您说什么?”
泰顺帝将熹妃柳氏颤抖的身子紧紧搂回怀中,声音嘶哑如裂帛:“历儿在扬州遇刺殁了,朕……对不住你!”
熹妃柳氏不禁呆愣起来,呆愣之中,咬着唇无声落泪,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将泰顺帝前襟浸湿了一片。
“怎么……怎么遇刺的?”她颤声问道,“是何人这般狠毒?”
泰顺帝将景宁帝密信所言略述一番。
话音未落,熹妃柳氏已再难自持。先时还只是抽噎,渐渐竟化作嚎啕。哭声凄厉,直透雕花窗棂,惊得外间守夜的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个年轻的更是吓得打翻了烛台。
“我的历儿啊——”熹妃柳氏十指死死攥住泰顺帝的衣襟,“离京前还活蹦乱跳的……说好了要给臣妾带许多江南的土物……”话音陡然转尖,“怎么转眼就……就……”
泰顺帝任由她在怀中撕扯,只将人搂得更紧些。
待哭声渐弱,泰顺帝方抚着熹妃柳氏的背脊道:“太上皇亲在扬州彻查此案,朕也会……”话到此处喉头一哽,“必教那些凶手血债血偿!”
熹妃柳氏哭得脱了力,蜷在泰顺帝怀中。泰顺帝轻拍其背,却觉掌心下的身子仍在细细发抖。
两人就这般睁着眼望着幽暗中的帐顶,皆在发呆。
忽听得熹妃柳氏幽幽道:“圣上,您说历儿走时……可痛苦?”
泰顺帝鼻尖一酸,忙闭目掩去泪意:“痛苦是难免的……不过转瞬之事,人没了,也就不痛苦了。”
事实上,袁历是被一支弩箭贯身而入,心窝又补了两刀,死不瞑目,既痛苦又极为不甘。
窗外骤雨突至,打得噼啪作响。
雨声中,仿佛还混着利箭破空、刀锋入肉的幻听……
……
……
八爷党在江南至神京的千里官道上,暗设了多处秘密驿站,养着快马健仆,一有要事,便也能几百里加急传递。
就在泰顺帝收到景宁帝密信的翌日,原八皇子袁禩便收到了刺杀袁历成功的消息,当即命心腹去请袁禟、袁过府一叙。
兄弟三人聚集于后园一处僻静的轩馆,饮酒庆祝。
袁禩一双凤眼含威不露,他手持着一只夜光杯,杯中葡萄美酒荡漾:“历哥儿既去,该进行下一步假刺父皇了。”
袁禟咧嘴一笑:“八哥放心,江南有诸葛先生坐镇,加上我这些年精心豢养的那些死士,必然仍能成功。”
袁笑道:“咱们兄弟就等着好消息吧!”
三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杯中葡萄美酒,却是殷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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