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黄易小说 > 执旗于北 > 第一卷,凉州 第三章,初砺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黄易小说] http://www.huangyixiaoshuo.info/最快更新!无广告!

    张茂背着手立于窗前,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书房那两道人影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最近,府内可还有异动?”

    侍立在身后的亲信曲晁躬身回道:“禀主公,自上次雷霆处置后,内外清净了许多。”

    “恩……”张茂轻轻点头,看似随意问道:“骏儿他,这几日在做什么?”

    “公子上午随梁先生修习经史,午后……则伴着夫人在静室礼佛,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礼佛?”张茂倏然回头,眼神锐利。静默片刻后,他指节在窗棂上重重一叩,“少年人,岂能暮气沉沉!去告诉田齐,今日起,下午的时辰都用来教习武学。”

    “诺。”曲晁领命,静候片刻,见再无吩咐,便欲悄声退下。行至门边,张茂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传话给赵伯,让骏儿……得空可出府走走,透透气。”

    这一次,曲晁的回应明显轻快了些许:“是,属下这便去传令。”

    书房里,梁中庸手持绢帛抄本跪坐于席,清朗的诵读声在静谧的空气中悠悠回荡。

    张骏端坐在他对面,起初尚能专注聆听梁先生讲解《左传》,渐渐地,传来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变得模糊不清。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着庭院中摇曳的柳枝,思绪渐渐飘远。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年代:明亮的教室里,思绪如同驰骋在无边原野上的骏马,可以自由地奔向任何方向。不知是谁先扔出了一个纸团,引得邻座的少年笑着躲闪,随即一本卷起的课本便轻轻拍在了始作俑者的肩头。几处角落顿时响起压低的笑声和几句带着笑意的争辩,桌椅轻微挪动……。”

    “公子!”

    梁中庸的声音略沉了几分,手中戒尺在书案上不轻不重地一叩,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张骏肩头微震,连忙敛衣正坐,垂首应道:“弟子在。”

    梁中庸凝视他片刻,见他眼睫低垂,神色恭谨,终是将戒尺放下,轻叹一声:“《礼记》有云,‘敬业乐群’。修业进学,首重专心一志,最忌心猿意马,神游物外。”

    “先生教诲的是,弟子知错。”张骏耳根微微发热,这种在讲席间因走神而被先生点破的窘迫感,时隔多年,竟带着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滋味。

    梁中庸打量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语气缓和下来:“公子大病初愈,精神不济也是常情。今日的课便到此为止吧。”

    张骏恭敬礼送,之后暗中叹气,如今的自己心思燥乱,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读书。他摩挲着手指,耸动了几下鼻头,仿佛能闻到记忆中香烟的味道。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取下佛珠,缓缓转动。“南无……草,真吃斋念佛了!”

    门外脚步声传来,管家赵伯身影出现:

    “公子,田齐将军下午要过来教武学,到时候会在校场等您。”

    “知道了。”张骏面上怏怏,暗地里却将拳头一攥即松。一副强健的体魄,正是他眼下最需要,也最能抓住的东西。

    “公子,要不要出府散散心?”见他神色有些落寞,赵伯试探问道。

    “可以出府?”张骏挑眉,略显意外。

    “家主特意吩咐的,只怕您闷着。”赵伯眼中透出笑意,“只是务必带上护卫。您先前那些夜半逾墙的本事,家主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张骏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唇角泛起一丝自嘲:“那就……有劳赵伯为我寻顶帷帽来。”

    中城街道上热闹非凡,主干道由大块青石板铺就,被往来的车马和无数足迹磨得温润光滑。街道两旁,胡杨绿意盎然投下片片清凉。鳞次栉比的店铺旌旗招展,有低矮的土坯房,也有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二层木楼,汉式的坡顶与西域风格的平顶交错并存。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息:刚出炉的胡饼带着焦香,路旁摊贩锅里的羊杂汤咕嘟作响,散发着浓郁的热气。香料铺前,来自西域的肉桂、胡椒香气扑鼻;织锦行的橱窗里,色彩斑斓的丝绸与毛毡熠熠生辉。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马蹄声、骆驼的响鼻声,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街市上人流如织,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头戴幅巾、身着长袍的汉人士子与短衣打扮的工匠、农夫擦肩而过;裹着鲜艳头巾的粟特商人,正用流利的汉语向顾客推销琉璃器皿;几个高鼻深目的羌胡武士,腰佩弯刀,牵着骏马穿行而过;还有身着艳丽裙裾的吐谷浑女子,笑声清脆如铃。更有一队僧侣,身着袈裟,神情肃穆地走向远处的佛寺。

    “哇,异族美女。”张骏偷偷打量了几眼。继续往前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喧嚣,与现代城市平日空旷的街道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更加粗粝、鲜活。只是这汗酸加牛马粪味,张骏捏了捏鼻子,想回家。

    在卖葡萄的摊前,他看到紫莹莹的果实有些馋了,便停下尝了一颗,觉得还不错,问了价,便让随从称了一些包起。

    此时,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张骏循声望去,只见兵器铺前一个羌胡男子正与店老板争执不下,他慢步向前想去看热闹。

    就在他走近时,那羌胡男子猛地将店主一推。人群惊呼避让,将护卫隔在外围。店主踉跄着直朝张骏撞来!张骏想躲,却因体虚慢了半拍,被结结实实擦撞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大,却让他身形一晃。

    “啪嗒。”

    帷帽应声落地,露出的不是寻常的发髻,而是光洁的头顶。以他为中心,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争执双方转向这个华服少年身上。

    护卫们这才奋力挤开人群,急忙上前将张骏护在中间。他们脸色铁青,手按在环首刀的缠绳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无妨。”张骏神色不变,从容弯腰拾起帽子掸去灰尘后戴上,才对那羌胡男子道:“何事争执?”

    羌胡男子见他气度不凡,心下先怯了三分,垂首道:“小的拿这铁来打造兵器,说好三日取货,拖了半月还打不成!要取回原物,他竟然想昧我定金!“

    店主也有些慌,怕冲撞了贵人,支支吾吾地辩解:“试了多次都不成,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他突然说不打了要拿回去,我总不能白忙活吧……”

    羌胡男子梗着脖子:“我只是……马上要回去,哪里有时间等……”

    张骏听着那羌胡男子半汉半羌的辩解,只觉得头都疼,目光落在那铁棒上,约三尺长,通体黝黑如墨,表面隐现细碎的暗紫纹路,在日光下泛着不同于寻常铁器的冷光。他接过时只觉入手沉坠——比同体积的精铁重了近半,触手竟无铁器的粗糙,反显细腻冰凉。心中猛地一动:难道是陨铁?

    思索片刻,他将金属棒递还给男子,对着店主说道:“既然约定了时间又打造不成,就把定金退给人家。开门做生意,信誉最要紧。”他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名声不要了?”

    店主虽不情愿,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取出钱袋如数退还。羌胡男子接过钱,紧绷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急忙跟张骏道谢。

    事情解决后,张骏转身要走。几步后又停下,仔细想了想回头看向那根奇特金属棒:“你这铁棍卖不卖?”

    羌胡男子愣了一下,面露迟疑。张骏对身旁护卫吩咐:“你留下来跟他谈谈。要是愿意卖,价格公道就买下来。”

    “卖!”羌胡男子咬咬牙,不敢拒绝。

    “额……”张骏噎了一下,自己倒像是个强买强卖的纨绔子弟一般。他张了张口,也不想解释,让随从去议价。

    一行人捧着缠着铁棍的布条继续逛了会,正好遇到从寺院回来的母亲,他赶忙上前恭敬问安,随后便陪着母亲一同回府了。

    回到府中,与家人一同用了午膳。席间并无过多言语,饭后,张骏便回房小憩片刻。

    醒来时,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于是信步向练武场走去。

    田齐将军早已候在场中,一袭玄色劲装腰佩长剑,静立如松。

    “田将军,久等了。”张骏快步上前,抱拳见礼。

    “公子客气。”田齐拱手回礼,声如金石。

    张骏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聊,便直接省去了寒暄:“请将军指教。”

    见田齐没有动作,张骏只得自己走向武器架。目光扫过陈列的兵刃,他下意识地取下一张榆木长弓。他拉了几下弓弦,宋配纠正他姿势的记忆片段涌现,思绪便又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公子?”

    田齐低沉的询问将他骤然拽回。

    张骏自嘲地扯了下嘴角,随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搭箭、扣弦、开弓,可指尖与臂膀的力道却虚浮不堪。箭矢离弦,轻飘飘地栽落在十步开外的沙地上,连靶子的边都未曾沾到。

    接连几箭,皆是如此。

    面颊微微发烫,他避开田齐沉静的目光,转向一旁:“田将军不必在此相陪,容我自行适应片刻便好。”语气里带着些许窘迫。

    说罢,他不再试图瞄准,将箭矢尽数归拢放回箭壶。随后依照记忆中宋配所授的要诀,沉腰落胯,稳稳扎下马步,不再好高骛远,只专注于最根本的练习——空拉弓弦。

    他的每个动作都带着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审慎,轻柔得近乎迟缓。掌心因用力而微微潮湿,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深吸一口气后,三指扣弦,开始缓缓后拉。

    这看似基础的动作,竟让他额角迅速沁出细密汗珠。弓弦每向后一分,都像在榨取他仅存的气力。他紧抿双唇,默默忍受着筋骨深处泛起的酸软。好不容易将弓拉到半满,手臂已颤抖得几乎难以维系。

    他却未气馁,只抬臂抹去将坠的汗珠,再度沉肩坠肘。这一次,弓弦呻吟着,竟真比先前多张开了一线。

    田齐静立一旁,如同墨松般扎根于地。他看着少年苍白面颊上不断滚落的汗珠,看着那截细瘦却顽固地与弓弦抗争的手臂,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架势还行,他并未出言指点,默默转身从兵器架上取过一杆沉铁长枪。足下生根,气势陡变,手腕一沉,枪尖破空——招式简洁悍厉,不带半分花巧,正是边军浴血淬炼出的破阵枪法。

    两人的身影投在沙地上,一凝一悍,一静一动,仿佛一幅无声的画卷。直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张骏才终于力竭,松开弓弦,扶着膝盖微微喘息。他抬起头,正好迎上田齐投来的目光。

    那位一直沉默的将军,目光在他汗湿的衣襟上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扔过来一个水囊。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