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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的老匠们呵出的白气,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的魂儿。
铁锹凿入冻土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这空旷的皇陵禁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为首的匠头正要催促众人加紧,最先下坑的那个年轻工匠却猛地停住了动作,侧耳倾听。
“头儿……你听……”
匠头皱眉,刚想呵斥,一股若有似无的声音便钻入了他的耳廓。
那声音细碎诡异,初听像是挂在檐角的风铃,再仔细一辨,又变成了被捂住口鼻的婴孩发出的呜咽,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怨气,丝丝缕缕,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在场十余人,瞬间面无人色。
那年轻工匠更是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弯下腰,竟当场呕出一滩黏稠的黑血,血中还混着几条蠕动的细小血丝。
匠头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土坑,嘶声力竭地向上头报信。
半个时辰后,嬴夜策马赶至,现场已被内廷卫封锁。
他面沉如水,不顾众人劝阻,亲自下到那不足三尺深的坑底。
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远比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
坑底的浮土已被拨开,露出的并非棺木一角,而是一截冰冷的青铜柱基。
借着火把的光,嬴夜看得分明,那青铜柱上竟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数百缕干枯的人发,发丝的样式与宫中嫔妃所用的御用制式别无二致。
他伸手拂去柱身上的泥土,一行被岁月侵蚀的铭文赫然在目——“贞和四年·安神归魂阵枢”。
嬴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有再让人深挖,只冷声下令:“封土,暂退。”
夜色更深,平阳侯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云漪正将一碗温热的米汤放在窗台上,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立刻凑上前,小口舔舐。
嬴夜带着一身寒气从阴影中走出,声音压得极低:“你猜对了——那不是妃子棺椁,是用活人祭炼过的‘声引桩’。”
云漪的手指在粗陶碗沿上轻轻一拨,碗身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她听着那袅袅余音,低声自语:“声音能杀人,也能唤魂。他们以为埋得深就能镇住怨气,可地底压着的不是死人,是还没说完的话。”说罢,她从案几上的一个小陶罐里倒出些许残灰,不疾不徐地混入香料,捻成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熏丸。
“明日宗正寺必会以‘亵渎先灵’的罪名弹劾你,”她将熏丸递给嬴夜,“你要让他们觉得,是你被仇恨蒙蔽,孤注一掷,而非有人在幕后指点。”
翌日,金銮殿上果然炸开了锅。
宗正卿率领一众礼官,声泪俱下地联名上奏,痛斥嬴夜妄启皇陵,动摇国本,罪不容诛,请求立时将其打入天牢问罪。
龙椅上的皇帝面露犹豫,一时难以决断。
也就在此时,侯府的小丫鬟小禾,捧着一只毫不起眼的旧陶碗,出现在了宫门外,只说是侯府的老仆感念先帝恩德,特意献上祖传的安神碗,为先帝祈福。
这只碗,正是去年冬日侯府施粥时所用的数千只碗中的一只,内壁上被刻意留下了几道细微的划痕。
当值的太监见只是个旧物,并未在意,随手便将其置于了祭祀大殿的案台一角。
子时,钟鼓楼的鸣响穿透夜空。
一缕月光恰好从殿窗斜射而入,精准地落在那只陶碗的碗底。
内壁上那些看似杂乱的划痕,在月光的折射下,竟在对面的梁柱上投射出一道极其微弱的光影——那是一个反写的《安神曲》符纹。
几乎在符纹成形的瞬间,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共振悄然发生,它的频率,与冷宫深处一座废弃钟楼上的编钟完全暗合。
“叮——”
一声清鸣,突兀地划破了皇宫的死寂。紧接着,又是两声。
“叮……叮……”
三声铃响,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宫中每一处角落,那节奏,与二十年前那位死在冷宫里的老吴婶临终前咳出的最后三口血痰,别无二致。
刹那间,宫中所有身患宿疾、曾听过那位吴婶在冷宫日夜抄经祈福的内侍宫人,齐齐从梦中惊醒,只觉耳后那块旧疾留下的红痕,如被烙铁烫过一般,灼热刺痛。
值守的御医大惊失色,连夜叩开皇帝寝宫,颤声急报:“陛下,这不是巧合!是陵墓被扰动,阵法余波反噬宫禁了!”
嬴夜抓住时机,当着龙颜震怒的皇帝,长跪于地,声如洪钟:“若臣是妖言惑众,请问这宫中百铃,为何只应此碗?这沉疴旧疾,又为何只发于曾听过吴婶抄经之人?”
皇帝的脸色铁青,杀意与惊疑在他眼中交织。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道旨意:“准奏!给朕彻查!将那座陵寝,一寸一寸地给朕挖开!”
平阳侯府的庭院中,云漪仰望着宫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一片混乱。
她指尖轻捻,那枚熏丸的碎屑随风而散,融入夜色。
“你想用死人压住活人,”她轻声呢喃,“可我偏偏,要让死人替活人说话。”
嬴夜在陵寝凿开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音孔。
而真正撼动皇城的交响,其乐章,才刚刚在这片沉寂了二十年的土地之下,开始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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