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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身体上的复苏,并未能驱散她精神世界的重重迷雾。那场高烧般的短暂苏醒之后,她似乎又退回到了那种保护性的、深沉的静默里。大多数时候,她依旧是安静的,眼神常常没有焦点,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望向窗外潺潺的流水,或是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时,总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遥远的茫然。她像一个被精心修补好的、却依旧空空如也的瓷器,外在的裂痕或许在弥合,内里的虚无却深不见底。
郑大山和李秀兰对此已是习以为常,他们将这视为大病初愈后的必然,将更多的耐心与关爱倾注在日常的饮食起居里,从不催促,也从不追问,只是用那种沉默而坚实的守护,为她圈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的世界。
但这片死寂的空白之下,并非真正的虚无。那些被冰冷的河水和严重的脑部缺氧强行剥离、打碎、深埋的记忆碎片,并未消失。它们像沉在漆黑海底的残骸,在某些无法预料的时刻,会被某种无形的洋流悄然搅动,试图浮出那片意识的深渊。
最先来临的征兆,并非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情绪。
有时,在帮着李秀兰晾晒衣物,听到远处村里孩子们追逐嬉闹的、隐约传来的笑声时,她会突然怔住,心里毫无预兆地漫上一股酸楚,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被遗忘在原地的孤单感,迅速而尖锐地刺穿了她平静的麻木,让她呼吸一窒,手里正在拧干的衣服都差点滑落。
有时,傍晚郑大山修补渔网,那粗糙的尼龙线绳摩擦发出特有的“沙沙”声,会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指尖微微发麻,仿佛那声音触动了某根连接着遥远过去的、早已断裂的神经。
这些感觉来得突兀,去得也迅速,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被更大的空白吞没,留不下任何可供追溯的痕迹。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捕捉,只能徒劳地承受那瞬间袭来的、莫名的心慌与低落。
直到那个夜晚。
渔村的夜,来得早,也格外深沉。窗外没有城市的霓虹干扰,只有无边的、浓稠的墨色,以及河水永不停歇的、催眠般的流淌声。郑大山夫妇劳累一天,早已在隔壁沉入梦乡,发出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
蓝溪也睡着了。土炕烧得温热,厚实的棉被包裹着她,李秀兰临睡前还特意帮她掖好了被角。她的呼吸平稳,面容安静,似乎陷于无梦的沉睡。
然而,在那片表层的安宁之下,她的潜意识却像一片暗潮汹涌的海。起初是混沌的,各种模糊的光影和扭曲的声音碎片无序地冲撞、旋转,如同一个万花筒,光怪陆离,却毫无意义。冰冷的感觉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并非只有绝望的下沉和无边的黑暗。
在无尽冰冷的包裹与窒息性的黑暗压迫中,突然,一个影像强行穿透了重重迷雾!
那是一张脸。一张男孩的脸。极其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剧烈晃动、布满水痕的玻璃,又像是透过汹涌浑浊的水流望去,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大致的、年轻的轮廓——线条似乎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下巴的弧度显得有些倔强。完全看不清五官细节,眉眼口鼻都融在模糊的光影里。
但就是这样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却带着一种无比清晰、几乎要冲破一切屏障的焦急!一种撕心裂肺的担忧和恐慌!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正死死地、绝望地凝视着她,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刻的依恋?
“姐——!!”
一声模糊不清、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是水流?是距离?)扭曲挤压得变了调、走了形的呼喊,猛地炸响!那声音似乎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却极具穿透力;又似乎就在她的耳边嘶吼,震得她鼓膜发疼。那声音里蕴含的情感强度是如此骇人,像一把烧红的、无形的巨大铁钳,狠狠地、精准地钳住了她的心脏,骤然缩紧!
“呃啊——!”
蓝溪猛地倒抽一口冰冷的、现实世界的空气,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力量从炕上弹坐起来!
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飙出,浸湿了她的额发、鬓角和后背上单薄的棉布睡衣,带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速度快得近乎痉挛,带来阵阵窒息般的眩晕和尖锐的疼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叶火烧火燎地疼,仿佛刚刚真的经历过一场濒死的挣扎。瞳孔在绝对的黑暗中放大,充满了未散的、原始的惊惧和极度的困惑。
她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捂住心口,那里残留着一种尖锐的、真实的、撕裂般的痛楚,并非生理性的心悸,而是某种深刻的情感遗留,一种混合着难以形容的亲昵感和巨大悲伤的剧痛。
那个男孩…是谁?
那张模糊的脸,那个焦急万分、恐慌无比、仿佛天塌地陷般的表情,那声撕心裂肺、穿透一切阻碍的呼唤…为什么会让她的心这么痛?痛得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拼命地、几乎是贪婪地想要抓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像,用力到指尖掐进了掌心的肉里,试图看清那张脸,辨认出那声呼唤,理解那几乎将她灵魂都撕裂的情感冲击。可就像用手去捞水中月,指尖刚触及那清晰的感受,那画面和声音就迅速消散、褪色,融化在意识的黑暗里,只留下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余波和一片更加深沉无助的迷雾。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名字、关系、前因后果…一切具体的信息都没有。只有那瞬间的情感海啸,真实得可怕,却又虚无得令人抓狂。
第二天白天,她帮李秀兰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床单。阳光很好,微风拂过湿润的棉布,带来清爽的皂角清香。可她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晃过那张焦急的、模糊的男孩脸庞,心口再次泛起那种熟悉的、尖锐的悸痛,手指一松,差点让沉重的湿床单滑落到地上。
“蓝蓝?咋了?又愣愣怔怔的。”李秀兰关切地走过来,看到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手咋这么凉?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魇着了?”
蓝溪转过头,看着李秀兰慈祥而担忧的脸,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和残留的惊悸:“婶子…我…我好像…梦到一个人…”
“梦到谁了?”李秀兰柔声问,扶着她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看不清…是个…男的…好像…很年轻…”蓝溪努力地描述着,眉头紧紧蹙起,试图从那片空茫中打捞起更多碎片,“他很着急…很害怕…好像在…叫我…”她再次按住心口,那里堵得厉害,又慌又痛,“我这里…好疼…像针扎一样…”
李秀兰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忧虑。她很快重新露出温和的、安抚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拍着蓝溪的背,像安抚一个被噩梦惊吓的孩子:“哎哟,傻孩子,那就是个梦,当不得真的。梦里都是假的,虚惊!肯定是白天累了,夜里就胡思乱想。别怕别怕,啊?”
她将蓝溪轻轻揽进自己温暖而厚实的怀里,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试图将一切不安都驱散的坚定:“别去想它了,越想越吓人。咱不想了啊,有婶子在呢,啥妖魔鬼怪、乱七八糟的梦都不敢来缠俺闺女!啥都别怕。”
蓝溪靠在李秀兰坚实温暖的肩膀上,听着她平稳有力的心跳,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带着油烟和皂角味道的气息,那股莫名的惊悸和心痛似乎真的被这人间最朴实的温暖稍稍抚平了一些。李秀兰的怀抱像一个避风港,将那些来自潜意识深处的、冰冷刺骨的恐惧暂时阻挡在外。
但她心底深处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感觉太真实,太强烈了。那种心痛,那种依恋,那种失去般的恐慌,真实得刻骨铭心。
那个焦急的、模糊的男孩,像一枚被湍急河水冲入她死寂心湖的石子,虽然未能击起恢复记忆的滔天巨浪,却实实在在地、无法忽视地漾开了一圈圈剧烈而持久的涟漪。
他是谁?
为什么他的呼唤会让她的心那么痛?
他…和她失去的那一切,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像一颗被深埋于厚重冰层下的种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地底深处微弱却执拗的热力,正悄然酝酿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它无声地宣告着,那片空白的过去,并非虚无,那里埋藏着活生生的、情感汹涌的真相。而察觉到此事的李秀兰,在安抚蓝溪睡下后,独自坐在昏暗的灶间,望着跳跃的灶火,眉头深锁,脸上写满了无声的忧虑。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就要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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