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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老内侍端鎏金托盘入殿,奉上热茶,却只有一盏。
茶盏腾着热气,仿佛是某种特权,莫名让人想喝。
李太后亲手接过,捧茶抿了一小口,以不经意的语气道:“今儿夜深,就不留诸卿了,若得闲暇,再召萧将军品茶。”
“谢太后恩典。”
萧弈感觉这妇人很会拉拢人心,先给个大赏,再抛个小钩子,故意营造一种为她做事好处源源不断的心理暗示。
可这是小手段,郭威才是真实力。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似对他的平淡反应有些失望,指尖摩挲着杯壁,缓缓开口。
“李业、苏逢吉等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召天雄军节度使郭威,率军清君侧,并命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京畿军民,不得惊扰,静候郭威整肃……拟旨吧。”
刘子陂一战之后,她已比刘承祐更能代表朝廷,而这道懿旨效力如何不论,是朝廷的态度。
一句话说罢,李太后似乎失去了力气,茶盏发出了“叮啷”一声轻响。
冯道、李涛开口称颂。
“太后圣明,老臣即刻派人通传郭威,并安排仪仗,准备迎郭威入城。”
“太后圣明,老臣这就遣人劝陛下……醒悟。”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诸卿去吧。”
“老臣告退。”
“末将告退。”
萧弈原以为今夜需对李太后长篇大论地劝谏,没想到就这么简单,领授了一个官职。
或许冯道的政治智慧就是如此,各方受益,水到渠成。
出了紫宸殿,远远听得宫中更漏声传来,不过夜阑时分,不算太晚。
雪仍在落,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放眼望去,开封城灯火虽稀,远处城墙却如一条火龙。
这皇宫,比禁军大衙更壮阔、更巍峨。
“走吧。”
默默无言地出了宫,李昉还在承天门外等着。
马车缓缓而行。
李昉想必是通过观察他们的神色知道了结果,道:“避免了战火波及、百姓遭殃,信臣公、冯公已尽力,也恭喜萧郎再添新功。”
李涛感慨道:“太后顾全大局啊。”
冯道显然累了,闭目养神。
萧弈问道:“李幼娘为何与皇后有交情?”
李昉正要答话,李涛摆了摆手,道:“太后并未骗你,晋开运二年,李崧与安审琦共列同平章事,联手主持安阳河之战,两家女眷当时便有往来,此后,李崧冤死、安审琦放为襄州节度使,近来安皇后听闻昔日闺中密友下落,邀她叙旧,并非另有居心。”
“原来如此。”
李昉莞尔道:“放心了?”
“我没有不放心,只是疑惑。”
“原来如此。”李昉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正色道:“今夜还忙,冯公须到省台,安排迎郭元帅之事宜,同去否?”
“不了。”
萧弈立的功劳够多、与冯道学的也不少,打算慢慢消化,道:“我还是回禁军大衙坐镇为妥。”
“随你。”
李昉与他相熟,说话毫不见外,道:“那便不送你了,自去吧。你的告身牌符,稍后便遣人给你送去。”
“有劳了。”
马车缓缓停下。
萧弈揖礼道:“信臣公、冯公,晚辈告辞。”
正要掀帘,却见冯道忽睁开了眼,如梦呓般呢喃低语了一句。
“董卓弑君易主,天下共伐,不若献帝都许,仍存汉祀啊。”
萧弈动作一顿,听懂了这句话,无非是委婉地让他劝郭威不要杀刘承祐。
可惜,此汉非彼汉。
下了马车,在风雪中走回禁军大衙,进门,萧弈就因仪庭中的情形愣了一下。
装黄金的箱子已垒好,四列禁军背对守卫。
一个木架插在箱堆之上,架上绑着个……带肉的骨架。
如同屠肆挂的骨肉,不同之处在于刘铢好像还活着,头皮都被剥了,眼珠却还会动。
傥进正坐在篝火旁磨刀,见萧弈回来,起身道:“萧指挥,看,把它挂在这,看谁敢来偷黄金。”
萧弈也有点头皮发麻,语气却淡定,道:“手艺不错。”
“嘿嘿。”
“三郎呢?”
“他困了哩,在议事厅睡觉。”
萧弈走过大堂后的长廊,却见议事厅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烛火。
郭信没睡,枕着双臂仰卧,看着横梁发呆。
“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不睡?”
“睡不着,我在想以后的打算,阿娘总叫我多读书,还打算给我说门亲事,二哥说过想去燕云、江南、西蜀游历,我打算这样,替二哥去游历一圈,回来娶妻生子,然后读书,你觉得哩?”
“按风俗,你不得守孝吗?”
“不知道哎,到时问问魏先生呗。你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游历。”
萧弈对此不感兴趣,更不认为郭信能随心所欲,道:“你不困正好,一会冯道要派人宣诏、递信,你放他们出城。”
“嘿嘿,他们老实了吧?放心,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办好的。”
“我到后衙庑房睡觉,有正经事再喊我。”
“你这人,抵足而眠呗……”
上次来住的庑房还在,被褥换了新的,孟业的血迹也已泼洗干净,弥漫着一股艾草熏香。
卸了盔甲,萧弈打了一盆水,洗了身子,回房擦拭,检查了愈发结实的肌肉,用手指推揉堆积的乳酸。
廊中有脚步声传来,很平稳,之后是推门声响,该是郭信过来了。
他头也不回,道:“累,就别抵足而眠了,好好歇吧。”
身后却没了动静。
萧弈披了中衣,转身看去,门还开着,却不见人影。
地上却摆着新的告身、牌符,该是有人送过来了,见他在更衣,并不出声打搅,怪扭捏的。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哪怕听到了梆子声,他也懒得睁眼,直到被人唤醒。
“指挥……哦,该称将军哩,将军,胡凳来了。”
萧弈支起身,只见一人垂手立在屋中,双颊肥嘟嘟,是那个南城兵士寿桃。
“还是叫‘指挥’,朝廷封官,也得大帅点头……让胡凳过来。”
“喏,小人给指挥带了热水、汤饼。”
“昨夜是你送了告身牌符过来?”
“啊?”
“没事,去吧。”
萧弈迅速洗漱,吃了朝食,正在披甲,胡凳就赶到了,忙不迭上前给他搭手,嘴里语速飞快。
“指挥,细猴直盯着赤岗,南军大营动静没停,侯益老儿带头,将领们一股脑地降了大帅,接收都接收不过来哩。昨夜,开封还传了旨意,都以为皇帝小儿老实认输了,可情况好像不对劲。”
“怎么不对?”
“天不亮御驾就起行了,就聂文进的大纛跟着,可既不往北见大帅,也不向南回开封,转道往西去了哩,细猴还盯着哩。”
“逃?”
“江山社稷在这,皇帝小儿能逃哪去。”
萧弈闻言,不由看了胡凳一眼,暗忖这话竟有些见地。
胡凳嘿嘿一笑,道:“指挥莫看俺,胡照古也有几分文才哩。”
“识字?”
“那不识,爱听参军戏哩,俺以前相好了一个伶人,指挥猜是男是女。”
“女的?”
“指挥可真神了,旁人可全猜错哩。”
说话间,他们动作不停,出了庑房。
恰遇有兵士风尘仆仆赶来,道:“萧指挥,魏书记有信给你。”
“信呢?”
“是口信,还请附耳过来……拦住官家。”
萧弈一愣,想来魏仁浦传信是因为只有廿营在刘承祐后方。
可眼下哪有人手?只能尽力而为了。
他快步赶到了议事厅,二话不说弄醒了郭信。
“你坐镇城中,若遇御驾进城,拦住,带官家见大帅。”
郭信困得厉害,眼都睁不开,嘟囔道:“怎么了?”
“我去城门看看情况……”
穿过大堂,仪庭中,箱堆上的刘铢已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十余条关中细犬正趴在篝火边打盹。
傥进巨人般的身体倒在箱堆上睡着,鼾声震天。
萧弈没从禁军中挑人,只带了寿桃、胡凳以及他的两个游骑,翻上白马,提起长枪,从西北酸枣门出城。
到了城门,果然未见刘承祐返开封,该是已得知消息。
他从张满屯手下要来了廿营的金三水、王九。
“走,去细猴所在的方向。”
出城不多时,遇一个游骑归来,禀道:“指挥,细猴往牟驼冈去哩。”
众骑遂向那边奔去。
远远看到牟驼冈,听得哨声传来,顺势看去,细猴带着一名游骑挥舞着旗帜,指向牟驼冈另一边。
“报——”
“宋延渥与聂文进在那边交手了!”
十骑汇合,奔上一个缓坡。
萧弈驻马而立,放眼看去,雪雾弥漫之中,交战双方全是骑兵,旌旗挥舞,战马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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