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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城的灯火在身后渐渐熄了,只剩城楼上一盏孤灯,像将灭的磷火,被风撕得忽明忽暗。
阿蛮赤足踏在官道碎砾上,脚底血迹未干,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红脚印。风眠牵来一匹早先藏在枯井里的青骡,把缰绳递给她:“还能骑么?”
阿蛮翻身上骡,指骨铃在腕下轻响。那截巨铃指骨已完全嵌进桡骨内侧,皮肤被撑得薄如蝉翼,透出淡青骨影。她抬手遮在眉上,望向东北——那是白骨丘的方向,也是笛声传来的方向。夜风里,笛声已歇,却仍有绿磷一闪一灭,像谁在招手。
“前面三十里,有座荒驿。”风眠拍了拍青骡颈侧,“歇两个时辰,天亮后进鬼市。”
“鬼市?”阿蛮侧头。
“蚀潮虽暂止,缉蛊司却封了城。想再进太微,只能借鬼市的路。”风眠的声音低哑,“鬼市子时开,辰时散,活人死人都能做买卖。”
青骡蹄声踏碎夜露,荒驿很快在望。驿墙塌了半边,院内一株老槐枯死多年,枝桠如鬼手,挑起一轮惨白残月。
破厅内尚有半截火塘,风眠用铜镜引火,火光舔上枯柴,噼啪作响。阿蛮蹲在火边,摊开掌心,那截指骨在火光里泛出温润的奶白,像一枚小小的月牙。
“疼么?”风眠问。
“疼。”阿蛮把掌心往火边凑了凑,“但疼得正好,提醒我它还活着。”
风眠没再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头是半块冷硬的荞麦饼。他把饼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阿蛮。
阿蛮咬了一口,粗粝的麸皮刮得舌尖发痛,却觉得踏实。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眉间一道极浅的旧疤——那是小时候替阿丑上山采药,被藤鞭划的,如今只剩一条淡白线。她忽然开口:“风眠,你怕死么?”
风眠正用枯枝拨火,闻言指尖一顿。火焰映在他眼里,像一池被搅动的血。
“我怕的不是死,是死得不够值。”他抬眼,眸色深得像井底,“前世我欠一个人一座城,今生不想再欠第二次。”
阿蛮咀嚼的动作慢下来,火光在她睫毛上跳动。她想起铜镜里那个披重甲的青年,想起他跪在血河边的嘶吼,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低头把最后一口饼咽下,轻声道:“那就别欠。”
寅卯之交,天色仍暗,东方却泛起蟹壳青。荒驿外,青骡打了个响鼻,蹄声踏在官道尽头,一座黑石牌坊无声矗立。
牌坊无匾,只悬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写“鬼市”二字,墨迹淋漓,像未干的血。灯笼下,蹲着个戴斗笠的老妪,身前摆一张矮桌,桌上放一只空碗、一把剪子、一卷红线。
风眠勒住青骡,翻身落地,冲老妪拱了拱手:“过桥钱。”
老妪抬头,斗笠下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左眼是窟窿,右眼却亮得吓人。她咧嘴一笑,露出三颗金牙:“活人一钱魂,死人一钱骨。二位怎么付?”
阿蛮心口一跳,下意识攥紧风眠衣袖。风眠神色不变,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铢,放在空碗里。铜铢落水,发出清脆一声,却在碗底碎成齑粉。老妪“啧”了一声,右眼光芒更盛:“不够。”
风眠又摸出一物——是那面裂过又愈合的铜镜,镜背贴着一张朱砂符。他把铜镜扣在桌上,镜面朝向老妪。老妪右眼瞳孔骤缩,金牙咬得咯吱响:“镇蛊司的东西……也敢带进鬼市?”
“镜已认主,不属司库。”风眠语气淡淡,“过桥否?”
老妪盯了铜镜良久,忽然咧嘴一笑,用剪子剪下一截红线,绕在镜背符纸上,打了个死结。
“过桥可,莫回头。”她把剪子往桌上一拍,“回头一次,红线断,魂归我。”
红线冰凉,贴上腕骨指骨铃,阿蛮只觉一股阴寒顺着手臂爬上来。风眠牵着她跨过牌坊,一步踏出,耳边忽有风铃乱响,眼前景象骤变——
官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长街市。街市无顶,天空是一整块旋转的墨黑穹窿,点缀幽绿磷星。
街道两侧摊位连绵,灯火却非烛非油,是一团团悬浮的鬼火,颜色各异:赤如血,青如磷,紫如醉。叫卖声此起彼伏:
“魂香三炷,保你三日不饿!”
“骨笛一支,可唤旧人还乡!”
“忘川水一碗,前尘尽付东流!”
阿蛮脚下一顿,目光被一只摊位牢牢吸住——摊主张着破油布,布上摆着一排小小陶罐,罐口封着黄符,符上写“碧磷蝶母”四字。摊主是个无脸童子,白面红唇,声音却苍老:“姑娘,罐里有你家故人,要不要听听?”
风眠扣住她肩膀,低声道:“别看,别停。”
无脸童子咯咯一笑,伸出细白手指,在罐口轻轻一弹。黄符掀起一角,罐内传来婴儿啼哭,与昨夜蚀潮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阿蛮指尖发颤,腕骨铃猛地一响,红线几乎勒进肉里。她咬牙别开眼,跟着风眠疾步穿过街市。
街市尽头,一座三层木楼倚水而建,楼外挂满风铃,铃舌却是细小骨片,风过时叮铃作响,像无数人在窃语。楼门匾上写“赊月楼”三字,墨迹剥落。
楼前空地,围着一圈人,却无人出声。人群中央,一个青衫人席地而坐,膝上横放一管骨箫。箫长二尺,通体乳白,箫孔处嵌着七粒碧磷蝶翅,磷光随呼吸明灭。青衫人低首,指尖按孔,吹出一段极低的调子——像雪夜狼嚎,又像妇人呜咽。
阿蛮只觉心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疼得弯下腰。风眠及时托住她手肘,目光落在骨箫尾端——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丑”字。
“阿丑的笛……”阿蛮喃喃。
箫声忽止,青衫人抬头,露出一张与阿丑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眼角多了细纹,眉心多了一道朱砂竖痕。他目光掠过阿蛮,停在风眠脸上:“债主要来讨债了?”
风眠瞳孔微缩:“你是何人?”
青衫人轻抚骨箫:“赊刀人,箫即刀,刀即骨。骨皇当年以骨筑城,欠我一把刀,如今该还了。”
阿蛮心头猛跳——骨皇,又是骨皇。
青衫人抬手,在骨箫上轻轻一掰,“咔”一声,箫身裂成两半,一截薄刃弹出,刃如蝉翼,却透出森寒绿光。他把刀横在膝上,指腹掠过刃口,血珠滚落,被绿光瞬间吞噬。
“刀名‘无咎’,专斩无髓之人。”青衫人抬眼,目光落在阿蛮腕骨,“小姑娘,你的骨头很香。”
风眠一步上前,挡在阿蛮身前,铜镜自袖中滑出,裂痕里白花苞微微颤动。青衫人见状,唇角勾起:“原来钥匙在你镜里。”
话音未落,赊月楼三层忽有铃声大作,所有风铃同时转向,铃舌指向街市入口。
人群哗然退散,只见远处牌坊下,那盏白纸灯笼无火自燃,火光惨白。老妪的声音穿透鬼市:“活人债未清,死人债未还——鬼市关门!”
灯笼火起处,墨黑穹窿开始旋转,幽绿磷星化作火雨坠落。摊位上的鬼火被火雨砸中,发出婴儿啼哭,一一熄灭。街市尽头,牌坊在火光中扭曲,白纸灯笼化作一张巨大人脸,对着赊月楼无声嘶吼。
青衫人抱刀起身,声音里带着古怪的愉悦:“时辰到了,债主要收铺。”
风眠当机立断,抓住阿蛮手腕:“冲出去!”
两人冲向赊月楼后门,门后是一条狭窄水巷,巷口泊着一叶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青灯,灯罩上绘着碧眼狸猫,与牌坊下那盏一模一样。船篷里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冲他们招了招。
阿蛮只觉腕骨铃猛地一沉,红线骤然勒紧,痛得她眼前发黑。她来不及多想,被风眠推上船篷。乌篷船无桨自动,顺水滑入黑暗。
身后,鬼市在火雨中崩塌。楼阁、摊位、行人,皆化作飞灰,被一股无形吸力卷向穹窿中心。青衫人站在火雨中央,抱刀而立,身影被拉得极长,像一柄插入地心的骨刃。
船篷里,苍白的手递来一只温热的陶壶:“喝一口,止疼。”
阿蛮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猎户老齐,曾教她捕蝶的师傅。老齐左脸有一道新鲜刀痕,血珠未干,却冲她咧嘴笑:“丫头,别怕,师傅来接你回家。”
阿蛮眼眶骤热,刚欲开口,船篷外风眠忽然低喝:“低头!”
一支骨箭破空而来,钉入船舷,箭尾缠着半截红线——正是老妪剪下的那截。红线瞬间燃起绿火,火舌顺着箭杆直扑阿蛮。风眠铜镜一翻,绿火被吸入裂痕,镜内花苞猛地张大,像要破茧。
老齐脸色一变:“不好,船要碎了!”
乌篷船在绿火中化作飞灰,四人跌入水中。水冷如刀,瞬间割开皮肤。阿蛮只觉一股大力拽住脚踝,将她拖向水底。她拼命挣扎,却看见水下浮起一张巨大的脸——无眼无鼻,只剩一张嘴,嘴里衔着那支骨笛。
笛孔滴血,血珠在水中开出朵朵白花,正是井底那朵的放大版。白花花瓣边缘生出倒刺,像无数张嘴,向她合拢。
风眠从后侧游来,一把揽住她腰,铜镜贴在她背心。镜内花苞骤然绽放,一道白光冲出水面,将巨脸撕成碎片。碎片化作碧磷蝶,蝶翅拍打,托起两人冲出水面。
再睁眼,已在一处荒滩。
鬼市、牌坊、赊月楼,皆无影无踪,唯有满地灰烬,灰烬里埋着半截骨箫。箫身裂口处,嵌着一粒小小铃铛,铃舌正是那截巨铃指骨。
阿蛮弯腰拾起骨箫与铃铛,两者在她掌心相触,发出极轻的“叮”声,像孩童在梦里笑。
风眠跪坐在不远处,铜镜横放膝上,镜面裂痕已蔓延至边缘,花苞凋零,只剩一点苍白花蕊。他抬眼,眸色深得像无月之夜:“骨箫是饵,赊刀人是钩。他们在逼我提前解封镜灵。”
阿蛮握紧铃铛,声音发颤:“那老齐呢?”
风眠沉默片刻:“老齐三年前被季同炼成‘引魂蛊’,方才你看到的,不过残魂。”
阿蛮指尖发冷,却听见“叮”一声——铃铛在她掌心碎成齑粉,齑粉随风扬起,化作一行细小篆文,排成八个字:
“巳时白骨丘,双生狱火。”
风眠抬手,篆文化作一缕绿烟,钻入铜镜裂痕。镜面最后一次亮起,映出一幅画面:
白骨丘之巅,阿丑白衣染血,手持骨笛,脚下是一座由碧磷蝶堆成的白骨牢笼。牢笼中央,困着一名重甲青年——骨皇风眠,盔甲残破,金绿鳞纹剥落,胸口插着半截骨箫。
画面一闪而逝,铜镜“咔啦”一声,彻底碎裂,花蕊化作飞灰。
阿蛮伸手,却只抓住一把冰凉的镜屑。她抬眼,天色已微明,东方泛起蟹壳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风眠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巳时,只剩三个时辰。走么?”
阿蛮握住那只手,掌心被镜屑割破,血珠滚落,却感觉不到疼。她轻声答:“走。”
远处,荒滩尽头,一轮血日正从地平线下挣扎升起,像被骨笛刺破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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