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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苍蝇似的把跟前伺候的都撵了个干净,独个儿踅进那静得落针可闻的书斋。
连头上那顶千斤重的太师官帽都忘了摘,便一屁股瘫在紫檀木太师椅里,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邪道…邪道…”他嘴里头嚼着这两个字,如同嚼着块没滋味的蜡。眉头锁得死紧,能夹死个苍蝇,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头,焦躁地敲着光溜溜的桌面,笃笃笃,敲得人心烦意乱。
今日朝堂之上,官家那番关于“新派画技”的论断,言犹在耳,掷地有声,下了定论。
这种画技只可存于市井坊间,供贩夫走卒猎奇,断不可登大雅之堂,更不得入翰林图画院!”
这番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蔡京作为宰相,自然心领神会。
然而!
就在这雷霆万钧的论断之后,官家为那好像在哪听过的画师亲赐了前所未有的恩典!
“官家这唱的是哪一出?”蔡京只觉得脑仁子像被滚油煎着,太阳穴“突突”地跳,活像里头藏了只蛤蟆。
他端起手边那盏早凉透了的定窑白瓷茶盏,送到嘴边,又重重撂下,哪还有心思品这茶?
这事儿,透着邪性!
蔡京自诩是揣摩圣意的祖宗,三朝元老,几十年的道行,什么风浪没见过?可今日官家这手,真真叫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画儿难道是狐狸精画的?能把官家的魂儿都勾了去?让这素来讲究风雅、推崇正统丹青的官家,竟连自家的金口玉言、朝廷的体面规矩都顾不得了,活生生打了自家的脸面?
岂止是他蔡京想破了头!
此刻,整个东京汴梁城的文武官老爷们,心里头都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宫门一落钥,那些个刚下朝的文武大臣,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想不通”三个大字。平日里为点鸡毛蒜皮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冤家对头,这会儿倒出奇地齐了心,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咬耳朵根子:
“啧!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官家这葫芦里卖的,莫不是迷魂汤?”一个老学究捻着山羊胡,摇头晃脑。
“谁说不是呢!前脚刚把那画技贬得一文不值,踩进了泥里;后脚就把献画的商贾捧到了云彩眼里!显谟阁直阁啊!多少正经科举出身的清流熬白了头也摸不着边!”另一个酸溜溜地附和。
“那清河县的西门庆,该叫西门显谟了,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走了狗屎运,撞上了真佛?”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啊……”蔡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闷都吐出来。
他睁开那双精光四射的老眼,里头却还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迷茫。他这双眼睛,看透了多少人心鬼蜮,算尽了多少朝堂风云?如今竟莫名的给难住了!
这西门庆到底是谁,越听越耳熟!
西门大官人不知道,此后这半月来,蔡京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心里头那杆秤拨来拨去,怎么也拨不平。
生生熬得人瘦了一圈,眼窝子都抠了进去,下巴颏也尖了,连那身紫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算天算地,算不透官家这一份谁也猜不着的心思!
大内御书房里,明晃晃的烛火点得如同白昼,将满室紫檀木的沉郁光泽和上等徽墨的清苦香气都照得纤毫毕现。
可这通明的光亮,非但没驱散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冷清孤寂,反将那空落落的人影儿,在雕花窗棂上拖得老长,更显得形单影只。
官家赵佶,今夜既没心思去碰那堆积如山的奏章——那些劳什子,看着就让人脑仁疼。
也没兴致提笔挥洒他那冠绝天下的“瘦金体”。
他只是一个人,像个丢了魂的痴人,呆坐在那冰凉的紫檀御案后头。案上,别无他物,只摊开着一幅新裱好的画儿。
一边是勾魂摄魄的美人,一边是嶙峋冷硬的怪石。
可官家那双惯于鉴赏天下珍玩的眼,此刻只死死钉在那画中人的身上,哪还容得下半点顽石的影子?
他伸出手指,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难以抑制的轻颤,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画中人的眉眼。
指尖划过那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肌肤,划过那微微上翘、含着若有若无笑意的唇角,划过那堆云砌雾般蓬松柔软的鬓发……
“梓童……”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呼唤,嘶哑、干涩,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幽幽荡开。
可这点声音,转瞬就被无边的空旷吞了个干净,只剩下烛台上,烛芯儿烧得“噼啪”作响,倒像是嘲笑他这孤家寡人。
画上的佳人,正侧身回眸,嫣然浅笑。那眉梢眼角流转的温婉,那顾盼神飞间的灵秀气儿……竟活脱脱有七八分像极了他那早逝的皇后!
只是画里这位,瞧着更年少些,带着股未谙世事的鲜嫩。
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更清晰地映出画中人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在他眼底翻腾搅动,如同沸水。
“怪道……怪道天下竟有这等手眼……”他对着画,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落在花瓣上的蝶:“能把‘你’……活生生地从朕的心里……勾描到这纸上?”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锁住画中少女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水汪汪的杏眼。
“梓童……莫不是……莫不是天上可怜见朕……特特遣下这人,画出个‘你’来……填一填朕这掏心挖肺的相思?”
“梓童!若是……若是咱那苦命的孩儿没死……”话到此处,赵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那几个字,生生被巨大的悲恸碾碎在齿缝里,只余下压抑的哽咽:
“她……她若还在……也该……也该是画里‘你’……这般年纪……这般模样了啊!”
烛台上,滚烫的烛泪无声地淌下,一层迭一层,凝成了惨白而冰冷的小山。
这冰冷的画卷,此刻成了九五之尊唯一能寄托这双份剜心剔骨相思的圣物。
他一遍,又一遍,贪婪地、绝望地看着,仿佛只要看得足够久,看得足够深,那画中的魂灵儿便能真个儿袅袅娜娜地走下来,用那虚幻的温存,一点点修补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透风漏雨的相思。
过了好半晌,那股子剜心刺骨的悲恸才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被掏空后的平静。
官家赵佶重重地往后一靠,整个身子陷进宽大的紫檀御椅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肺腑里的郁结都吐干净。
情绪这东西,来得汹涌,去得也快。
那幅寄托了无限哀思的画,此刻静静地躺在案上,像一剂猛药的后劲,让他浑身发软,却也奇异地带来一丝解脱后的虚脱感。
“啪、啪。”他抬起手指,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厚重的织锦门帘仿佛被一阵阴风吹开了一道缝,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落地无声,正是大内总管梁师成。
他躬着腰,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谄媚与恭顺,像条训练有素的老狗,时刻等待着主人的吩咐。
“官家。”梁师成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讨好的小心翼翼。
赵佶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情绪宣泄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梁伴伴,艮岳底下,通往外头的那条‘路’……挖通了没有?”
梁师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头埋得更低:“回禀官家,老奴该死!那地道因连着暗渠,工匠们怕惊动了上面的土石,不敢大动!”
“只……只勉强掏出一条窄道,堪堪容一人躬身通行。内里……还全是湿泥碎石,未曾铺砖,更别提……更别提修缮装饰了,实在……实在有碍官家圣驾……”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官家的脸色,生怕这简陋的通道惹得龙颜不悦。
赵佶挥了挥手:“无碍,朕不过是图个方便,偷偷出去透透气,又不是要摆銮驾巡游。要修得那么富丽堂皇作甚?能走人就行!说说,出口开在哪儿了?”
梁师成见官家心情似乎转好,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连忙回道:
“官家圣明!出口……出口开在镇安坊外头,离李……咳,离师师姑娘那处别院不远,只隔着一条窄巷。是个极不起眼的小杂院,老奴已用化名悄悄买下,里头只留了几个侍卫看门,再稳妥不过。”
“好!好地方!”赵佶抚掌:“择日不如撞日!梁伴伴,就现在!你陪朕……去外散散心!夜晚这出戏就叫做:豪商赵乙夜访李行首,到时候让李行首在她小院里唱上两曲。”
“现在?!”梁师成惊得差点咬到舌头。这日头刚刚落下,黑灯瞎火,地道里更是不甚体面……但他抬眼看到官家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立刻把到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
陪笑道:“官家,可那李行首向来不在自家小院唱曲。”
“多带些银两便是。”赵佶把手一挥。
“是,官家雅兴!老奴这就安排!只是……地道里实在腌臜,委屈官家了……老奴斗胆,请官家换身轻便的衣裳?”
“啰嗦什么!速去准备!”赵佶不耐烦地催促,自己已走到一旁,三两下便扯下了身上那件象征无上尊贵的明黄龙袍,随手丢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身玄青色的锦缎常服。
动作利落,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对着画像肝肠寸断的模样?
梁师成不敢再耽搁,连滚爬爬地起身,像只敏捷的老猫,无声无息地退出去安排。
且说这李师师别院中。却说西门大官人和李师师站在小别院的后花园中。
深秋的夜,寒气已然侵骨。
一弯残月孤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洒下清冷寡淡的光辉。园子里早已不复春夏的繁盛,只余下几分萧索。
几丛残菊勉强支撑着晚节,池中残荷枯败,只留下几杆焦黑的叶梗刺向夜空。
大官人望着李师师,此女之美,便是自己在清河县都天天听其艳名。
现在如此近,确实不负盛名。
和可卿金莲差不了几毫,非是寻常脂粉堆砌。
此刻月下观美人,更觉其妙处难言。
但见那李师师素面汗颜。
面上全无脂粉痕迹,露着本色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莹润柔光。
因着方才一番运动,两颊自然晕开两团娇艳的桃花红,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娇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那一头青丝有几缕被汗水濡湿了,粘在光洁的额角和雪白的脖颈上,更添几分慵懒随性的风情。
那汗气儿,一波紧似一波,裹着李师师身子蒸腾出的热烘烘的白气,直往西门大官人鼻窍里钻。
这汗气儿素得毫无脂粉味,如同发酵面团般的微酸,带着暖烘烘的腥膻鲜,紧跟着,便是那股子奶腻的甜暖。
额角鼻尖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儿,映着上灯里得火光,便如水光光、亮莹莹,颤巍巍地诱人。
她自袖中抽出一条湖丝汗巾子,带着茉莉香粉气儿,先在那腻白如脂的额上轻轻按了按,汗巾儿一沾湿,那粉气儿便混了汗气,愈发浓郁。
巾子又顺着光洁的脖颈滑下,去拭那微微起伏的锁骨窝儿,那窝儿浅浅的,盛着几分香汗,随着她动作,罗袖褪下半截,露出一段雪藕也似的小臂。
这一擦拭不打紧,随着她玉臂轻抬,罗袖微褪,那股子热烘烘、湿漉漉的汗气儿,便如活物般直冲西门大官人的面门而来。
熏得大官人火气腾腾,只得干笑道:“好!李行首留我在此,让在下不至于流落街头,想必有甚要紧事体?既承了你的情,倒要请教,大官人我如何谢你才好?”
李师师拭罢了汗,将那湿漉漉、染了香汗脂粉的汗巾子团在手里,眼波儿向大官人一溜,水汪汪的低声道:“大官人说哪里话。奴家留你,原不为别的,只一件…小事相求。”
那“小”字说得又轻又软,像羽毛搔在心尖。
“哦?”大官人眉梢微挑,身子略向前倾了倾:“但说无妨。”
“倒也简单,”李师师的声音越发柔媚,带着丝微喘,“只求大官人……与奴家画一副小像便好,像昨日大官人画得那副。”说时,眼波流转,似嗔似喜。
西门大官人听罢,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我道是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这等小事,这有何难!”
“明日天光好时,我便定给李行首画个传神的便是!保管画得比那月里嫦娥还俏上三分!”
李师师却轻轻摇头,莲步微移,凑近了些,那股销魂汗香混着吐气如兰便拂在大官人面上:“大官人错会了意。奴家不要那纸上墨痕的美人头,奴家……想要画全身像。”
说时,那眼波儿水汪汪的,直勾勾望着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又是一愣,这回眉头竟微微蹙起,显出几分真切的为难,连连摆手摇头,咂嘴道:“啧啧啧,这个……这个却难办!”
李师师见他推拒,柳叶眉儿便蹙了起来,粉面含嗔,带上了三分薄怒:“怎的?可是尺寸太大?费工费料?大官人只管开个价码,奴家便是典当了头面首饰,也定不教大官人吃亏!”
她只道是这厮故意拿乔,要抬高价码。
“嗐!”西门大官人一拍大腿,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回来了,带着十分的促狭,又似有八分的无奈:
“李行首,想到哪里去了!非是银钱尺寸的事体。实是……实是我这手底下功夫,尚未登堂入室,火候差得远!”
“若画个人像,倒还能勉强描摹个七八分模样,遮遮丑。可这……可这若要画人穿着衣物”大官人话到此处摇了摇头,带着惋惜道:“我眼下还欠着火候,实在画不来!”
“呀——!”李师师听他这般露骨言语,登时臊得满面通红,如同泼上了滚烫的胭脂水。
那红晕“腾”地一下从耳根烧起,瞬间燎原般蔓延过脸颊,不仅染透了小巧玲珑的耳垂,更顺着细白如脂的脖颈一路向下,直烧进那微微敞开的衣襟领口深处。
但见一抹娇艳欲滴的桃粉色,在她那雪腻的胸口肌肤上迅速洇染开来,心头突突乱跳,如同揣了十七八只受惊的兔子,暗骂道:
“这杀千刀的下流坯子!腌臜泼才!方才还道他斯文有礼,原来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坏水!分明是借着画画的由头,在这里用言语剥奴家的衣裳,故意撩拨,赚我便宜!”
她羞恼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把个香罗帕子在手里死命绞着,指节都泛了青白,恨不得立时啐他一口浓痰,却又碍着身份体面,发作不得,胸中那口气堵着,便要破口大骂。
“咔嚓!”李师师莲足猛退,枯枝应声断碎。
两条玉臂绞在胸前,那张粉面,原被吊嗓子的热气蒸得桃花带露,此刻却似凝了寒霜,贝齿紧咬樱唇,一双寒星眸子迸出羞愤厉光,直刺西门大官人:“大官人!请自重!”
这一声清叱,惊得老树寒鸦乱飞。
“奴家身在教坊,卖的是喉间清音,非是皮相!”她胸脯起伏,那件素白细棉小衫,汗湿半透,软塌塌贴着身子,月光下勾勒出朦胧起伏的影儿。
汗珠顺着玉颈滑落,她声音拔高,如冰裂:
“骨中自有三分冰雪!大官人若存着借‘画’为名,行那轻浮窥伺……”
她眼中怒火灼灼,“那是辱我李师师!更是污了丹青清誉!这画,不作也罢!”
她脊梁绷得笔直,如雪中青竹。
冷风掠过汗体,激得她微微一颤,湿衫下肩胛骨显出清倔轮廓。
那蒸腾的汗气儿,混着皂角清气,在寒夜里格外分明。
大官人被这当头棒喝惊得一愣,心中知道她误会,拱了拱手,声音诚恳:“行首!息怒!万莫错会!”
“在下所言,绝非轻佻。所习画技,乃求真之法,以炭摹形,以线写实,务求毫厘不爽,筋骨毕现!”
“此技之难,不在画皮描骨,反在这裹身的衣裳!”
“画那不着寸缕的人体,只需按部就班,勾勒骨点,敷陈肌肉,光影随之,形神自显。此乃有本之木,有源之水,循理即可!”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空中虚虚划过衣纹的走势,满是无奈:
“然一旦着了衣衫……唉!这才是登天的难处!”
“这软布附于活体之上,或绷紧如鼓面,或堆迭如云絮,或垂坠如飞瀑……千般皱,万种态,看似在布,实则根子全在底下那看不见的骨肉撑持、气血流转!”
他重重一叹:“我如今这素描功夫,火候尚浅!画那静物死物,或可勉强肖似。但要透过这层层布料,”
他指了指李师师汗湿的衣衫,“精准捕捉其下支撑的肩峰如何顶起,脊沟如何陷落,肋骨的弧线如何牵引布纹走向……如何饱满如何丰腴,都是难上加难!”
他摇头,神色无比郑重:“实是力有未逮,画技粗疏!若强行为之,画出的必是僵直木偶披着死布,徒惹行首笑话,更辱没了行首这活色生香的真态!此乃技不如人之憾,绝非心存邪念!”
月色如练,泼洒在李师师精致的小院中,也映照着她方才因惊疑而微微涨红的绝色芙蓉素面。
她方才心头兀自突突乱跳,怒气密布,一双剪水秋瞳紧紧锁住眼前这位大官人,但见其神色端凝,眉宇间不见惯常的浮浪,反透着一股子少有的郑重。
见他目光不闪不避,落在自己脸上,竟似有几分坦荡。
李师师胸中那股无名业火,本是腾腾烧着,被他这认真模样一撞,竟似滚汤泼雪,嗤啦一声,焰头便矮了下去。
她暗自啐了一口,心道:“莫非是我误会了他?”
李师师面上渐渐和缓下来,只拿眼风儿在他脸上刮了两遍,那点怒气终是随着吐纳,丝丝缕缕化在了凉浸浸的夜气里:“这大官人……此刻倒不像扯谎!”
却见面前这俊朗邪气男子又笑道:“无论如何,承蒙李行首容留一晚,这样如何?为表谢忱,在下先为行首画一幅头像小像。若行首瞧着在下这手笔……”
“还堪入目,觉得在下尚可托付一二,那余下的事体,咱们再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如何?”
他话锋一转,顿了顿:“等在下回去再磨炼些时日,画技精进了,再来为行首画一幅‘全身穿着齐整’的富贵图!全凭行首心意定夺。”
李师师听着,长睫微垂,心思在肚肠里打了几个转儿。画个头像,倒也无甚大碍,权当探探他的虚实。
再者,他话说到这份上,姿态放得低,又许了后续,倒显出几分诚意。
她玉颈微动,螓首轻点,朱唇吐出一个“好”字,声音如珠落玉盘:“随奴家屋里坐吧,也好掌灯细看。”
“哎,李行首且慢!”西门大官人却不挪步,反而抬头望了望天上那轮冰魄,又环视这月光浸润的庭院,笑道:
“李行首此言差矣!如此天赐的良辰美景,月华如水,正衬得行首这绝代风华,增了十二分颜色!”
“若拘在屋里,点那昏黄油灯,岂不暴殄天物,辜负了老天爷这番美意?若行首信得过在下这点微末本事,”
他侧身一指,指向花架旁月光最盛、花影婆娑的一角,“不如就借此地?此地月色最足,花气袭人,最能衬出行首这倾国倾城的神韵来!”
李师师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见那处月光如水银泻地,花影横斜,清幽别致。
她略一沉吟,想着院中开阔,丫鬟家丁就在近旁,谅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事体,便又轻轻一点头,算是应允:“……也罢,便依大官人。”
大官人见她应下,眼中喜色一闪:“行首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去取来炭笔纸张。”说着便要转身。
“些许小事,何劳大官人亲往?”李师师柔声道,随即转向远处侍立一旁的丫鬟高声喊道。
大官人忙接口:“我那炭笔收在专用的匣子里,问我小厮玳安拿便是。”
丫鬟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脆生生打断道:“大官人快别提您那宝贝小厮了!方才院墙外头,不知又是哪家不长眼的登徒子,又用绸缎裹了块石头,‘咚’一声丢进院里来!”
“您那小厮见了,气得三尸神暴跳,跳着脚骂‘哪里钻出来的腌臜泼才,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爷爷今日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话没说完,撸起袖子,就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寻晦气了!这会子,怕是追出两条街也未可知呢!”
大官人一听,脸上那点从容顿时僵住,显是没料到这一出:“既然如此,烦请姑娘辛苦一趟,索性把我搁在东厢耳房里的那个青布包裹,整一个都搬过来吧。”
这里大官人正准备作画。
离这李李师师香闺小院不远的一处别院里。
平时冷清,今日忽然出现了几个影子。
梁师成一身便服,沾了些尘土,也顾不得拍打,忙不迭回身,伸出一只保养得宜却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后面的人。
后面那人跟着走出,身形略显狼狈赵官家。
梁师成觑着官家脸色,尖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官家仔细脚下!您瞧,推开前面那扇小角门儿,穿过去,右转走不上百步,便是李行首那院子的后墙根儿啦!”
他绿豆似的眼珠儿在昏黄光线下闪着精光,弓着腰,活像一只老虾米,“老奴这就去替官家叩门……”
“咄!”官家不等他说完,便低声笑骂打断,语气里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不耐烦,“你这老阉货!懂得甚么风月?那男女间追逐的事体,讲究的是个情致,讲的是个‘诚’字!”
“你一个没根的东西,何曾经过那销魂蚀骨的人事?让你去敲门,岂不煞了风景,败了朕的兴致?没的让她小觑了朕的心意!”
他边说边挺直了腰板,顺手正了正头上的官帽:“这等紧要关头,自然得朕…不,我赵乙…亲自去叩那玉门关!这才显得郑重,才显得心诚!”
梁师成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扯着尖细的嗓子,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低:
“官家……官家圣明!老奴……老奴斗胆,这心窝子里……它、它不踏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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