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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金忠叩首,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活路,此刻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随即将自己与曹贞此前的计划和盘托出。
那日鄢懋卿以西厂特权施压强要番鸟铳,冯金忠和曹贞本来就是平账,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引来杀身之祸,两人商议之后,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誓要与鄢懋卿相抗到底。
哪知鄢懋卿竟不按套路出牌。
立刻使出了一套官场上前无古人碰瓷手段,污蔑冯金忠殴打皇上制使?
这就让原本他们二人打算依仗的“忠心”与“不忠”的问题,悄然转化成了冯金忠究竟有没有殴打皇上制使的问题。
同时还让原本兵仗局“委曲求全”的受害者身份与鄢懋卿“仗势欺人”的施暴者身份悄然发生了转化,使得两者的身份很难界定。
尤其鄢懋卿还一路哭嚎着回了皇宫去告御状,搞得人尽皆知。
如此一来,皇上的威严受损,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做出一些反应……
一边是皇上身边的内官,一边是皇上近日的宠臣,手心手背都是肉。
于是皇上最终做了一个并未出乎冯金忠预料的决定,将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一个被平调去了其他衙门,一个被赶出了皇宫不见。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
冯金忠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也已经平稳落地。
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相似的事情,都是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内官只要平调去了其他的衙门,以前的事便都不会再查了。
哪知鄢懋卿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哪知才过去三天,鄢懋卿便忽然命严世蕃率詹事府的执事堂进驻了兵仗局。
竟真的如他此前所言那般,清查从他掌印兵仗局那一天起的所有账目,甚至还将手伸向了御马监,完全是一副赶尽杀绝的姿态。
此时冯金忠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曹贞前来与他商议,决定实施最后的平账计划
——点了火药司,让所有账目死无对证!
哪知两人下定决心铤而走险,他找来以前的下属准备有所行动的时候。
却才知道黄锦在接管兵仗局之后,便像是提前预知了他们的计划一般,仅用了三天时间便完成了对兵仗局的大换血。
尤其是对火药司和军器库严防死守,竟不给他们丝毫下手的机会!
直到此时,冯金忠才猛然意识到。
鄢懋卿竟从最一开始便始终快他一步,就连那场看似荒唐的碰瓷恐怕都是在揣度皇上的同时,琢磨他的心理,故意令他放松警惕。
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他调离兵仗局,趁他松懈之际,完成兵仗局的大换血,防范他与曹贞铤而走险。
因此鄢懋卿才会在等待了三天之后,才忽然开始有所动作!
然而这般后知后觉,一切便已经晚了。
平账?
他和曹贞早已失去了铤而走险的机会。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鄢懋卿一步一步将他们推入深渊,在绝望中等待灭亡降临……
甚至直到现在,冯金忠都没能缓过神来。
他不明白,他和曹贞的计划分明没有疏漏,两人商议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外人在场,还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根本不存在计划泄露的可能。
但鄢懋卿却像是早已洞悉了他们的计划,算准了他们的每一步。
在他们刚打算抬手时,便提前捆住了他们的手。
在他们刚打算抬腿时,便提前打断了他们的腿。
而能够做到这步田地的人,不是天底下最奸猾的人又是什么?
不是心思超越常人之缜密、手段超越常人之恶劣、动作超越常人之雷厉,又当如何解释?
“咕噜……”
听过冯金忠临死前的自述与分析,张佐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他此刻也在思索,如果换做自己是这件事中冯金忠,面对奸猾至此的鄢懋卿,是否能够破局?
如果提前知道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机会自救。
可如果对鄢懋卿一无所知,他八成也会像冯金忠一样,一步慢,步步慢。
最终在不知不觉中钻进鄢懋卿的上吊绳中,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吊到了半空,再无还手挣扎的余地……
“干爹,儿子已经是一个死人,此刻已再无他想。”
冯金忠面如死灰,垂泪哭道,
“如今儿子唯一忧心的事,便是恐怕计划点了火药司的事已经被皇上知晓,因此牵连了干爹,请干爹务必早做准备!”
“皇上应该尚且不知。”
张佐同样面色发白,却沉吟着摇了摇头,
“否则这回你与曹贞恐怕便不是枭首抄家,以皇上的性子,非将你二人凌迟不可。”
“干爹的意思是……”
冯金忠直起脖子来,目光中多了一丝疑惑。
“干爹以为,鄢懋卿恐怕终归还是对咱们留手了。”
张佐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有些后怕的道,
“既然鄢懋卿已经察觉了你与曹贞可能铤而走险,倘若他巧用碰瓷之计将你调离之后按兵不动。”
“避免打草惊蛇的同时,命人暗中盯死了火药司和军器库,将你与曹贞抓个现行之后禀报皇上,那时以干爹与你的关系,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非但如此,只怕所有内官都将失去皇上信任,二十四衙门都将迎来一次彻底的换血。”
“而他没有这么做,便是对咱们留了手,给皇上和内官都留了余地。”
说着话的同时。
张佐忽然又想起鄢懋卿不久之前,对他和司礼监太监说过的那句思之令人发笑的“先下手为强,以杜绝后患”……
他本可以这么做,但是他没有!
因此他这句话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威胁,而是提前发出的一次警告!
这一刻,张佐忽然感觉背心涌起了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心中隐隐意识到。
鄢懋卿恐怕不只是奸猾,而是大忠似奸!
他一定是明白皇上与内官之间这相辅相成,甚至相依共生的关系,因此这回才没有将事情做绝,不愿摧毁皇上与内官之间的信任平衡!
他这是用自己的方式替皇上顾全大局!
毕竟皇上与内官之间的信任平衡一旦被摧毁,那么朝堂之间勋贵、文官、武将、内官之间的平衡也将随之打破。
届时大明必将出现前所未有的乱局,只怕谁也不知该如何收拾!
什么是忠心?
这才是真正的忠心!
内官依仗与皇上的这层关系,有些人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敬畏,太过有恃无恐了。
张佐身为内官的一员,对于内官中的乱象心知肚明。
同时身为司礼监掌印,对于皇上平日里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心知肚明。
这样的信任早已极其脆弱,根本经不起一次火药司爆炸的冲击……而通过这件事,张佐也彻底看清下面这些内官已经作死到了何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否则下面这些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忘记了他们与那些朝臣究竟有何不同!
至于鄢懋卿……
这个人情,我张佐记下了,他日必有所报!
那西厂的权力,司礼监也不争了……
内官头上也的确应该悬起这样一柄利剑,时刻警钟长鸣。
司礼监执掌的东厂虽未得皇权特许,但审查监督内官本就是东厂分内之事。
本该是内部自查整治的事,若总是都让詹事府代俎越庖,凭什么继续取得皇上的信任?
……
稷下学宫。
送走了司礼监的人。
鄢懋卿又假模假式的视察了一下募兵练兵的进度,正欲溜号回家偷闲。
结果不想却迎来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客人:
“鄢部堂,沈某想加入稷下学宫!”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南镇抚司镇抚使沈炼。
稷下学宫成立的事沈炼早就听说,加之其办学理念又颇为符合他的政治理想,自是有些心动。
只不过他始终觉得去一趟大漠便公然从俺答手里索贿了整整四十万两白银、还全部运回了自己家中的鄢懋卿私德有亏,因此一直都在观望。
直到这回得知鄢懋卿居然连兵仗局和御马监内官都敢秉公查办,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主动前来申请入学。
说起来。
沈炼还是自打那日鄢懋卿在詹事府门前杖责朝臣,招收了赵贞吉等第一批学士之后,第一个前来申请入学的人呢。
别看鄢懋卿将稷下学宫说的天花乱坠。
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稷下学宫目前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脱离朝堂的同好团体。
所谓的稷下学宫学士也不过是机构内部的职称,并不能让他们在朝堂上高人一等,甚至可能还会让他们在官场中遭遇区别对待。
毕竟朝堂上的各个团体之间亦存在不小的排外性,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要被算作外人。
除非有朝一日,稷下学宫真正跳出来几个被皇上破格拔擢重用的高官,使人们真正看到实现政治理想和抱负的机会,才会产生真正的影响力,令人趋之若鹜。
而这,自然需要朱厚熜的大力配合。
不过朱厚熜此刻显然并没有将稷下学宫放在心上。
甚至可能还只将其当做了鄢懋卿用来忽悠赵贞吉等一干刺儿头主动挨板子的卑鄙手段,又或是心里本就不喜欢这干刺儿头,至今连问都未曾过问。
“啊,原来是纯甫兄……”
鄢懋卿瞬间提高了警惕,贼眉鼠眼的上下打量着沈炼,
“纯甫兄莫不是又得了皇上和陆指挥使的命令,这回干脆连藏都不藏,明着跑来监视我来了?”
鄢懋卿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是谁拆了他的马车,害得他致仕回乡的计划在即将实现之际功亏一篑。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当初是谁拿了一个小破本跟他去了大漠,在他好说歹说、苦苦哀求、威逼利诱、许诺重金之下,也坚决不肯将那四十万两白银修改成十万两白银。
那都是他凭本事挣来的干净钱,本来就该全部是他一个人的。
他能分给朱厚熜十万两,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今却被朱厚熜全部视作是“朕的钱”,强行以“寄存”的名义将他当和珅来整,动不动就把主意打过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怪沈炼。
他总怀疑自己当时脑子是不是抽了,为何没将沈炼留在大同,只带高拱一个人去见俺答。
哦,对了。
当时是想借助沈炼的武力保护自己来着。
而且去之前他也没想过能从俺答手中索贿四十万两。
只是在俺答帐中随机应变,话赶话说到那了而已,并且也没想到俺答居然没有还价,就那么稀里糊涂的谈成了……
“鄢部堂误会,这回完全是沈某自己的意思,沈某真心向往稷下学宫。”
沈炼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鄢懋卿的地方,哪怕面对鄢懋卿此刻的揶揄,神色也依旧十分坦荡。
只不过见到鄢懋卿这副德行,他又不免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正在做一个错误的选择。
正说这话的时候。
却听值房外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小姨夫,人虽可以交给司礼监处置,但抄家的事必须得咱们自己来,这里面的利益可大着呢,否则这回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随后一个胖子的身影便快步走了进来,待其见到值房里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外人。
语气当即又是一滞,一只独眼像鄢懋卿刚才一样贼眉鼠眼的上下打量着沈炼,脸上尽是提防之意:
“小姨夫,这位是?”
“?”
沈炼亦是望着严世蕃。
只听这个独眼胖子对鄢懋卿的称呼,以及他这独特的外貌,心中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随后心中便是一禀。
抄家!
利益!
严世蕃!
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沈炼再看向鄢懋卿的目光都随之冷了几分。
人以类聚,一丘之貉!
“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现任的南镇抚司镇抚使沈炼,今日是来申请加入稷下学宫的……”
鄢懋卿倒并未察觉沈炼的异样,依旧笑着为两人做起了介绍。
“不必了,沈某配不上稷下学宫,打扰,告辞!”
沈炼立刻语气冰冷的将其打断,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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