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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一笔经年事事休 > 第21章:漫嗟离恨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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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深夜,赵光义与王冀等人之酒兴愈浓,杯盏交错间,酒意渐酣。王冀本非海量之人,昔日未穿越时,稍饮辄醉,醉后便胡言乱语,状若疯魔。然自穿越至这古代以来,或因修炼内功,酒量竟也悄然增长,不似往昔。

    酒席之上,论酒量之豪,首推赵光义,其人似酒中蛟龙,千杯不醉。至于醉态最甚者,当属王彦升,其人口无遮拦,滔滔不绝的指责赵匡胤之种种劣迹:虚伪狡诈、城府极深、忘恩负义……赵光义见状,知劝之无益,索性任其宣泄。

    而赵光美,平日里沉默寡言,醉后却判若两人,言辞滔滔。他紧握王冀之手,言道:“王公子休要夸口!拱辰此次前往江南,你要他如何能在暗中筹措银两?”

    王冀淡然一笑,心中暗想:“我可是来自于二十一世纪,待我把A股庄家割韭菜的法门传与尔等!”于是问众人道:“江南粮米丰否?”

    楚昭辅颔首:“稻米盈仓。”

    “现今米价几何?”

    “一石约一两银子。”

    王冀笑道:“妙极!楚大人可分批次暗购粮米,价止一两。待仓廪渐丰,再明面大举收粮,市井见大户采买,必哄抬米价——此乃‘推波助澜’之法!”

    楚昭辅惑道:“既囤粮,买粮便是,何故如此大费周章?”

    “非为囤,实为卖!待米价涨至三两,暗将先前所囤之粮分批散售。及市价攀至顶峰,突然抛售七成存粮,令商贾误判粮贱,争相贱卖。此时再悄然回购……如此循环往复,如太公钓渭水,愿者上钩!”

    赵光义、薛居正已窥得门道,王彦升则问道:“若米商不随价起伏?”

    王冀道:“王大人不见战国吕不韦奇货可居?遣心腹扮豪商,以三两高价向楚大人‘买粮’。市井见利,岂不趋之若鹜?”王冀指尖轻叩酒盏,“《孙子》云‘兵者诡道’,米价贵贱,尽在执棋之手!”

    王冀语毕,卢多逊执杯而起,对王冀道:“我初时以为,王冀贤弟不过如那江南李煜,徒有吟诗作对之才,于世务一窍不通!未料,贤弟聚财之道竟是如此玄妙!在下委实钦佩。敢问贤弟,若在下亦欲仿效赵普,得官家青睐,贤弟可有妙计相授?”

    王冀道:“妙计确有!然我之良策,需卢大人持之以恒,非一朝一夕之功!”

    卢多逊道:“无碍……无碍……望贤弟不吝珠玑!”

    王冀道:“卢大人需与赵普背道而驰!赵普素不读书,而卢大人非但要读,更要窥探官家所读之书;官家所好,大人亦好,如此,官家若有所问,赵普茫然无知,大人却能侃侃而谈,大人受宠之日,岂不指日可待?只是大人需要切记一点:窥探官家所阅之书籍,实乃大不敬之罪,大人须暗中进行,万不可为他人所知!”

    卢多逊闻言,举杯起身,再向王冀致敬。薛居正亦起身举杯,笑道:“原来王公子之才,远非诗词歌赋所能限也!”

    赵光义道:“方才王公子所述生财之策,我已铭记于心。我将暗中派遣两名仆从依计行事,楚大人但请宽心出使便是!所幸王公子未涉朝堂,不然,定为我之劲敌矣!哈哈哈哈……来,王公子,我且再敬你一杯!”言罢,桌上群英共举杯盏,又饮一觞。

    赵光义续道:“王公子经世致用之才,我等已有所领教,然在下尚欲一窥公子诗才之妙!公子可否以我等此刻宴饮之景为题,赋诗一首,尽述在场诸公宦海之浮沉?”

    王冀道:“既蒙诸公抬爱,我便试填《满江红》一首,以述今日酒宴之机锋,并抒诸公宦海生涯之辛酸无奈!”

    座中众人闻此,皆拍手称善。王冀举杯轻抿,缓声吟哦道:

    “《满江红•酒醉闲题》

    破晓春寒,更听得、风声暗啭。

    似笑我、放荡经年,徒劳鹰犬。

    岁月温柔志气消,韶华褪去余残喘。

    问二郎、也曾博功名?真荒诞!

    花枝近,天涯远。

    宦海深,浮生浅。

    正酒气酩酊,机锋难辩。

    荣辱沉浮尽此身,世事如棋终难算。

    纵眼前、有万里长天,凭谁看?”

    王冀吟哦之声方落,四座皆赞,赵光义复举杯相敬,同时问道:“公子所做诗词之中,有一句‘问二郎、也曾博功名?真荒诞!’敢问公子,为何在下博个功名,便是荒诞呢?”

    王冀答道:“因为延宜是‘用人之人’,而非是‘为人所用之人’!”

    赵光义闻言,不禁笑道:“王公子真乃是我的知己!来!再浮一大白!”

    赵光美道:“然我更爱公子词中末句,‘纵眼前、有万里长天,凭谁看?’超凡脱俗,真乃绝世佳句!”

    楚昭辅亦感慨道:“此句意境悠远,恰似我心。不知王公子,明日申时,可否至开封城南,为我饯行呢?”

    王冀爽然应允:“自当从命!”

    赵光义亦道:“明日申时,我亦将前往城南,共为拱辰送行!”

    酒宴渐散,夜色如墨,早已沉过了子时的更鼓。临行之际,赵光义从袖中取出两个沉甸甸的木匣,递予王冀。

    王冀接过,心中好奇,问道:“此中何物,竟如此沉重?”

    赵光义微微一笑,道:“一匣之内,乃‘鎏金博山炉’也;另一匣中,则是‘沉水香’。王公子素来风雅,若无香炉相伴,岂不枉费了这一身才情?”

    王冀闻言,心中感激,连忙向赵光义道谢,将双匣放入袖中。步出赵府大门,却忽见张嫣独立于门侧暗影之中,静静守候,宛如夜色中一抹温柔的剪影。

    王冀走近张嫣,轻声问道:“娘子,夜深露重,你怎等候在此?”

    张嫣目光柔和,道:“嫣儿深知赵光义为人阴鸷,心性难测,冤家又是迟迟不归,嫣儿心中挂念,便在此守候。”

    王冀闻言,心中一暖,伸手揽住张嫣,款款说道:“让娘子久等,是为夫的不是。”

    张嫣依偎在王冀怀中,柔声说道:“曾听冤家提起,冤家穿越之前,亦有醉酒之时,那怀有身孕的孙姐姐尚且为冤家烹羹煮汤。孙姐姐能为之,嫣儿又有何不能?”言罢,张嫣紧紧抱住王冀,王冀亦深深埋首于张嫣怀中。

    相拥片刻,二人携手往曹彬府邸行去。适才天上还有一轮明月,不料此刻天空竟又飘落起了皑皑白雪。王冀轻声感叹:“这倒春寒,倒真是让人觉得惊艳。”

    “冤家可爱这夜雪纷飞的景致?”

    “自是喜爱。”

    “那艳阳高照的天色,可也能让冤家心旷神怡?”

    “当然!”

    “春夏秋冬,冤家最爱哪个季候?”

    “只要有娘子相伴,四季更迭,阴晴雨雪,皆是我心中的水墨丹青!”

    “你这小冤家,最会哄人了!”

    王冀笑道:“此情此景,我当再作诗一首。”于是,便朗声吟道:

    “《玉烛新•惜倒春寒》

    一别西风漏。

    渐绿醒莺啼,层峦初透。

    烟清月静,霜临浅,婉转娥眉时候。

    昨宵良夜,谁解我,二月新愁?

    正惜寒,恐春又至,悄使琼华暗走。

    孤云憔悴黄昏,共只影凭栏,哀弦轻奏。

    望断流连,阡陌处,何似水剪双眸?

    骤来风雪,误折枝,残梅怨否?

    料来日,娇艳凋零,经年依旧。”

    行至曹府门前,府门已然紧闭,王冀心有顾虑,不愿惊动曹府上下,遂决意施展轻功,潜入府中。张嫣见状,嘴角含笑,轻声道:“此院墙高耸,怕是不下三人之高,冤家轻功的修炼时日尚短,又当如何逾越?”

    王冀道:“娘子莫非忘了,赵匡胤已将《指玄神功》之内力与《流连忘返》之轻功倾囊相授于为夫,区区院墙,又何足挂齿?”言罢,王冀身形一晃,施展出《流连忘返》中的第六式“燕子腾空”,竟是凭空而起,不须借力,便已跃过墙头,落入府中。

    张嫣亦是身法灵动,紧随王冀之后,飘然入院。她落地之后,满心欢喜,言道:“冤家此刻的内力和轻功,恐怕嫣儿已是自愧不如了!”

    次日申时,赵光义与王冀依约步至开封城南郊野,为楚昭辅饯行。楚昭辅身影渐远,赵光义却未动分毫,依旧凝立当场。

    王冀道:“延宜何不离去?”

    “我尚待一人。”

    “何人?”

    “佳人。”

    王冀笑道:“原是红颜相约,在下不便叨扰,就此别过。”

    赵光义不置一词,身形如岳,屹立如初,站在城门前回忆起了往事:

    三年前,春汛漫过汴堤时,紫云楼外的杏花正闹。赵光义策马过御街,忽闻墙内传来清泠笑语:“二郎,这‘月移花影约重来’,倒像是偷了杜樊川的魂!”赵光义抬头见李处耘长女——李箩笙攀在墙头,手中攥着赵光义昨夜遗落的诗笺。

    彼时,李箩笙眼波比金明池的水更潋滟:“都说二郎是汴京最薄幸的郎君,怎的诗里倒像被负心之人?”

    言罢,二人相拥。此后,他们常在金水河画舫对弈。李箩笙总爱执白子,还常说:“二郎可知《弈经》有云‘棋如人生,劫中有劫’?就像二郎心里,藏着多少劫数?”

    某日,暴雨困住画舫,李箩笙湿透的鲛绡纱裹出冰肌玉骨。赵光义解下外袍时,李箩笙却依偎在赵光义怀里娇嗔说道:“箩笙愿做二郎的生死劫,纵使万劫不复……”

    惊雷劈碎未尽之言,赵光义仿似在李箩笙眼中看见了焚天的业火,烧穿了《女诫》的千重枷锁。

    后来,赵匡胤降旨,将李箩笙赐给中书令郭崇之子郭守璘为妻。赐婚圣旨传到李府那日,李箩笙赤足闯进开封府衙,对赵光义道:“二郎若真是铁石心肠,便看着箩笙血溅公堂!”言罢,李箩笙拿出匕首,抵住喉间。

    赵光义道:“你要我抗旨?要我用性命换你一个名份?”

    “名份?笙儿的心,二郎摸过、吻过,如今倒成了名份!今日要么收箩笙入府为婢,要么收箩笙尸身为殓!”

    最终,是开封府的侍卫拖走了李箩笙。当夜,赵光义行至垂拱殿前,想请赵匡胤收回赐婚圣旨,却怕赵匡胤猜忌,便又转身归去。

    李箩笙大婚那日,赵光义隔着迎亲队伍,望见李箩笙的花轿。李箩笙掀开帘子,戴着他们初遇时的茉莉花串:“二郎看好了!这是箩笙最后一次为你戴花!”说罢将花串掷进泥泞,金丝茉莉被马蹄踏成香尘。

    回忆至此,赵光义忽然低笑,他想起李箩笙最后一封血书:“愿生生世世,莫遇赵家郎。”

    且说王冀归至开封府城之时,恰逢薛居正与一中年男士缓步朝城外行去,二人身后尚有两辆马车相随。薛居正眼尖,一眼便瞧见了王冀,遂向王冀引见道:“这位便是新任淄州刺史李处耘大人……”

    李处耘闻言,忙向王冀抱拳行礼,而后转头对薛居正道:“子平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再送了。他日若有闲暇,不妨至淄州一叙。”言罢,便踏上了一辆马车,扬鞭而去。

    王冀回忆起了穿越之前读过的史书,李处耘的名字赫然浮现在记忆之中。王冀问薛居正道:“晚生记得,李正元大人本是枢密副使,是因与慕容延钊不和,才被贬至淄州?”李处耘,字正元,王冀称其字而不称其名,以示对其尊重。

    薛居正道:

    “此言不虚!只说去岁初春,官家诏李处耘与慕容延钊同伐荆湖,慕容延钊为‘行营前军都部署’,李处耘为都监,虽位次有差,实分掌军政。

    二人之隙,始自江陵会师。慕容将军欲取道襄汉直下潭州,李将军力主先定朗岳以固北翼。圣裁乃用李处耘之策,慕容便心存芥蒂。

    及至澧阳,有慕容延钊之部将,擅取民牛犒军,李处耘执军法杖之,当众斥曰‘王师吊伐岂效盗匪行径’,慕容延钊竟拂袖而去。

    最要者乃潭州城下,慕容延钊欲尽诛周氏遗族,李处耘夜驰百里谏阻,以‘留周保节可安荆南’之论直达天听。班师时慕容延钊密奏‘李都监专辄跋扈,将士皆畏其威而不怀圣德’,又诬其私藏先帝柴荣御甲。

    后慕容病笃,官家遣使问疾,犹喃喃‘李正元误我’,其怨竟不稍解。官家虽明察秋毫,然虑慕容延钊乃是本朝宿将,威望甚高,只得迁李处耘为淄州刺史。”

    王冀闻言道:“原来如此。坊间传闻,李将军攻打朗州时,曾令部下烹食俘虏,可有此事?”

    薛居正道:

    “确有此事。彼时,朗州周保权部将张崇富拥兵五万据险顽抗,我军久攻不下。李将军观星象知雪期将至,恐粮道为冰雪所阻,遂行霹雳手段。

    只说是那日破晓,我军擒获敌斥候三十人;李将军命庖厨置釜于阵前,扬沸水而暂不烹之,只令俘囚传语‘王师仁义不伤降卒,若冥顽不化则同此鼎’。谁知良久之后,敌寨仍无降旗,李将军万般无奈,方择髡发刺面者五名投镬。霎时肉香漫野,敌军胆裂,当夜即有裨将缒城请降。

    此虽酷烈,然荆南遂定,保全生灵何止十万。官家闻听此事,犹叹‘正元以五豕止百屠,实承天道之威’。市井传言多讹其残暴,岂不知当日慕容延钊闻报即呕,正元公反掷箸笑言‘此辈闻香而吐,安能持节钺乎’?”

    王冀笑道:“以杀止杀,或的确出于无奈。”

    薛居正继续言道:“老夫耳畔,隐约风传,李处耘之长女李箩笙,对赵二郎一往情深,却不幸遭官家权衡,为制衡延宜之气焰,故意将她许配他人,终究便宜了郭守璘……李箩笙今日与父亲李处耘共赴淄州,皆因郭守璘之父郭崇,如今贵为平卢节度使,其驻地,亦正设在淄州城内。”

    王冀与薛居正在城中闲逛,暂且不提。只说此刻残阳西下,两辆青帷马车碾过残雪,李箩笙怀中三岁稚妹——李凝尘正在酣睡,鼻息间犹带乳香。车帘忽被风掀起半角,李箩笙抬眼望见城垣垂柳下那道俊逸身影,心口骤痛如利镞穿胸——赵光义蟒袍玉带沐在夕照里,恍若那年汴河画舫上执伞而来的少年郎。

    “停车。”李箩笙将狐裘裹紧幼妹,绣履踏碎满地冰晶。金步摇垂珠相击,却是妇人制式,再不是昔年赵光义亲手簪上的茉莉流苏。

    “笙儿……”赵光义叫道,目光则落在李凝尘的小手上,那孩子竟在朝他挥手,赵光义伸手欲抚。

    李箩笙侧身避开赵光义欲抚幼妹的手:“此非二郎可染指之物!”

    赵光义将手缩了回去,说道:“我知令尊今日谪迁淄州,更知你今日必经此门。”

    李凝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竟抓住赵光义腰间玉佩。李箩笙急忙阻拦:“腌臜之物,休污了手!”

    赵光义接着说道:“郭守璘不过寒门武夫,安解卿心?”

    “总好过二郎‘金玉其外’,至少他敢在婚书上落款,而非将真心换作庙堂争斗的砝码!”

    赵光义闻言,沉默片刻,才说道:“可记汴河之誓?你说‘宁为二郎妾,不做太子妃’……”

    “住口!彼时箩笙眼盲心盲,竟信了二郎‘弱水三千’的鬼话!你为何不向官家言明你我二人情愫?是怕官家猜忌?还是你舍不得名利、恋栈权位?”

    赵光义无言以对,他爱李箩笙,他更爱过很多女人。他对每一个女人都动过真情,可他更爱权位。

    李凝尘忽然挣开襁褓,小手攥住赵光义腰间玉带蹀躞,奶声唤道:“大雁”——原是蹀躞上雕着云雁纹。

    赵光义取下蹀躞塞进女童掌心,又对李箩笙道:“此物本要赠你作聘……”

    “郭夫人,该启程了。”马夫说道。

    李箩笙劈手夺过蹀躞掷入雪堆,抱起哭闹的幼妹转身离去。赵光义立在原地,三岁的李凝尘从车帘后探出头,冲赵光义挥动小手,似是道别,又似是向赵光义诉说着什么。

    寒风卷起赵光义的发梢,城头飘落白梅瓣。赵光义“离恨满心头”;这离恨,不仅是对李箩笙,还有他每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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