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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一开门,看到的正是这样的轮廓,他们几乎身贴身地站到一起。不错,眼前这个人肯定是父亲,他叫了声“爸爸”。
显然父亲的一家人都在家中,蔡红芳、钱林同。
这个见面是他精心设计的,就是要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惊心动魄、惊天喜地。惊喜也罢,震惊也罢,反正这样见面给他们一个不同寻常的记忆。
还是父亲钱慕尧第一个作出反应。
钱慕尧将他让进屋内。
“钱继渊?”他在讲这话时嘴里仿佛塞了东西。
惊愕欣喜痛苦无奈,他的脑子里仿佛一片空白又翻江倒海,精神混乱又万象尽现,身体里有剧痛的感觉和轰鸣的声音,石头与石头的碰撞,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像,真像。”无论长相气质,这孩子真的像自己。
他高大结实,十分健康,浓眉黑发,仿佛一个兵马俑出现在面前,此时许多东西复活重生,眼前突然有种越过千年的浓郁与苍白,亢奋与欣慰。
钱继渊一如兵马俑一样站立着,却带着血气,带着亲近某种事物的急迫和幻象。
钱慕尧脑子里顿时飘过千头万绪,这孩子是从他身上削去的半个人生,这是孩子长大的样子,身上飘溢着青春气息,脸上有微笑,目光炯炯有神。
“是的,爸爸。”钱继渊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曾想过与父亲见面的场景,想着自己可能会哭,至少会流出泪来,但都没有,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这是给父亲最好的见面礼。
“长这么大了。”
钱慕尧在说这话时,其实是有种深度的自愧。
当初将他们母子赶出家门,刘翠红一气之下回到娘家的小县城生活,从此再未见面,也无通信往来,他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有着怎样的怨恨,一度他想联系他们,帮帮他们,但刘翠红与他赌着一口气,坚决不理睬他。
钱慕尧将钱继渊拉到蔡红芳身边。
“这是蔡红芳阿姨。”
蔡红芳一直在观察着眼前这一幕,她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变得暴跳如雷。
“这是我儿子钱继渊。”仿佛是怕她没看明白,钱慕尧这样做着介绍。
“什么意思嘛,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贸然闯入,把我当什么啦?”
钱继渊终于看到那逼人的凶光,童年的记忆里肯定有过这样的凶光,那深入生命底部的血色搅扰而起,钱继渊脸顿时胀得痛红。这凶光如一把刀子令人胆寒,当这束凶光瞄准他时,他仿佛瞬间成了正被屠宰的猎物。
钱慕尧赶快安顿她。“你不要与孩子一般见识嘛。”
又转身钱继渊问:“你妈妈好吗?”
这时钱继渊才一阵眼红,几乎落下泪来。“妈妈得了绝症,已经去世了。”
“噢,噢。”钱慕尧的嘴唇一阵抖动。
“妈妈临终前让我来找你。”
“噢,噢。”钱慕尧眼前飘过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那是他的结发妻子,那离你而去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与他再次交集。这个世界,总有些时候,一些重大的事件在远方发生,无声无息,却与你牵筋连骨,让你撕心裂肺。
现在几乎能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这种气息由钱继渊带来,现在就在这个屋子里蔓延,它如雾般地散开,浓重,朦胧,压迫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那个隔世的女人,肯定以某种方式来到这里,如果不是这个钱继渊,你可以无视她,甚至鬼魂一样的驱逐她,但她将一个儿子拉扯大,大学生,高高大大地站在这里,那么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儿子身后,如影随形,她们母子都进来了。
如果她活着,那么此时,她可能只说一句话:“儿子,我给你养大了!”
她死了,于是她在说这句话时有资格再加一句:“儿子,我给你养大了,你个杀千刀的!”
想到这里,钱慕尧又对蔡红芳说:“你瞧他多不容易,妈妈去世了,满世界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不投奔我投奔谁呀,你以后就是人家的妈妈了。”钱慕尧转脸对蔡红芳说。
这不是件小事,这事触碰到她的一切,作为女人,几乎是像有个雷在耳边炸响,惊天动地。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钱继渊叫了声“阿姨”。
蔡红芳狠狠地扭过脸去。
蔡红芳仿佛嗅到了什么,脸色更加阴沉,她没开口,但不快之情已溢于言表,显然访客不是一时兴致的偶然到访,而是带着目的和计算的长久之计,顿时激活她的脑海中庞大复杂的系统,那是女人特有的生命系统,涉及内核和边界。
钱继渊这才感到这个女人的强势,她的眼神凶神恶煞,像一把刀子。
这把刀杀过来,穿过胸膛,刺穿骨头,顿时感到鲜血淋漓,是一种凌迟之痛。他的长大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欺负,可并没有遭遇过如此凶悍的刀子,哪怕是个乞丐也不会遭遇这样的目光。
是仇人相见,她要用目光杀你,她要出刀,那目光是个比刀更锐利的东西,而他拿不出任何武器与这样的目光对抗。
他这才知道,妈妈是被这把刀杀死的,钱继渊打了个寒颤,他真想起身,愤然离去。
他有些后悔了,本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给父亲一个惊喜,可在这方寸之地,在蔡红芳的目光逼视下,这样的惊喜你是给不出来的。
“啊。还没吃饭吧,来,吃饭。”钱慕尧示意钱林同去端碗碟。
“啊,对了,这是你弟弟钱林同。”
钱林同瞪大了眼睛,显然他眼中流露出比他母亲更为吃惊的表情。
“你弟弟只比你小一岁,你离家的时候,他已经出生了,你们见过,可能那时太小,没有印象,现在又是一家人了。”钱慕尧嘀咕着。
“快,林同,给你哥哥拿一些吃的来。”显然钱慕尧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来掩饰眼前的尴尬。
钱林同应声,就要起身时,分明被蔡红芳的眼神压制住,他的身子被钉在那里,屋内顿时出现窒息和尴尬。
钱继渊似有所悟,最后离家时他三岁,那时应该自己有记忆了,他只记得那天父亲带他去超市,给他买了许多吃的东西,饼干、果汁,应有尽有,后来父亲干脆让他用手指,指什么就买什么,他的手指指遍了超市的各个角落,满满一大袋背回来,可母亲却将那一袋东西丢弃。
童年时代的记忆肯定与给予有关,父亲像个魔术师,不断地从口袋中,包袱内掏出东西来,吃的,玩的,父亲可以将整个世界带回家中,陈放到他面前,让他的童年形成一种占据和堆积,幸福就是一种堆积感,有着巨大的体积,撑满眼睛和胃囊。幸福涂满了阳光,明媚鲜艳,流光溢彩,放眼天空,天空那么大的轮廓,天空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自己或即将属于自己,显然钱继渊想从这间屋子里找回那个童年。
那是父亲最高规格的给予,那些镜像已经模糊,更不要说蔡红芳和钱林同。
钱继渊这才感到这个家的各个角落都闪烁着某种高级感,这些高级感是精美绝伦的物品营造的,就是蔡红芳和钱林同的衣着穿戴,也透着精致与完美,哦,他们正在幸福着。
钱慕尧仿佛要拯救一艘沉船,他是舵手兼艄公,他要打破这样的尴尬。
“啊,要不,咱俩喝一杯。”
“应该喝一口,这是多少年了,不是多少年,是多少天,你看年月换算成天来,好像就更长一些,长这么高,这是多长的日子啊。”钱慕尧给钱继渊倒上酒。
可能这个空间太压抑,酒在拼命制造出芬芳,并弥散开来,轰轰烈烈,仿佛一个集团军的开进,它们迅速进入阵地,酒香的荡漾可以涤荡许多东西。分明父亲为他找来了救兵,进行了排兵布阵,这酒挽留了他,他坐在父亲的对面,让他一次次举杯,他流下泪来,这陌生的酒味唤起了他许多的东西,身体承载了许多东西,见到父亲想说出来,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酒说出了一切,他们父子默默对饮,长久没有说话。
哦,原来这就是酒。
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仅没喝过酒,甚至也没闻过那酒的香味。
酒香从空中降落,包围你,抓牢你,瞬间向你的肉骨渗透,沁入心脾。瞬间父亲不仅出现在面前,也进入了他的毛孔,那是父亲的固态、液态和气态。
酒香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它高级又有趣。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高级了就无趣,有趣了就不高级,又高级又有趣的,大致在宠物那里能找到,当然一切美酒除外。
酒杯张着口,它想说话。
钱继渊却突然听到父亲的低低的一声叹息声。
他这是在说话?他这是在叹息!有时叹息是在说话,有时叹息只是叹息,他在叹息,继而又为这声叹息而叹息!
二人分别陷入各自的尴尬与无奈。
酒这东西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你不善待它,它立刻变脸子变味,轻轻一个啜饮,喝下去的竟是苦酒,那种浓郁泛滥的香没了,扎心刺鼻的东西穿肠而过,甚至能够挤出你的泪来。
这是钱继渊第一次喝酒,第一次与父亲喝酒,第一次当着蔡红芳的面喝酒,第一次感到尝到了人间那种极致的酸甜苦辣。
他知道酒不是这样喝,这样喝下去的不是酒,可他们之间,空气酒气都是那样的僵硬。是蔡红芳的眼神在他们的酒中渗入了另外的东西,那东西有毒,让他们喝下去的不是酒,喝下去的是一种沉重。
这是一种对抗,是火力袭击,父亲已经迅速调整了自己,他在作退避状,他已经找到武器和掩体,这武器掩体就是酒,他在躲避,在观察,在叹息,根据战场的情势作下一步的攻守,实在不行,一饮而尽成大醉状,难得糊涂状。
分明感到酒杯的小人状。
怪不得那么多人在喝酒,怪不得有人喝着喝着就笑了,有人喝着喝着就哭了。
他真想哭想笑。
“在读书吗?”
“啊,在读大学。”
“大几?”
“大四。”
“啊,这就好,真正成大人了,就要踏上社会了,这就好!”
他与父亲碰了一下杯子,完成了父亲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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