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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弥勒的指纹 > 第三章 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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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继渊是在中秋节这一天去认父亲的,为这一天他反复纠结,要不要去?可不可以去?能不能去?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事隔十多年,你要去认一个人,认那个曾与母亲一起被他驱逐,那个像仇人一样的父亲。

    一念一世界,这个念头顿时搅扰起那么多东西,龙卷风一样的升腾、呼啸,将他搅得天旋地转。

    龙卷风,一个力量和仇恨的聚合体,一个破碎的整体去进行整体的破碎,天与地的撕扯和对话,一种呼啸和毁灭,天怒地怨,毫不掩饰,清楚明白的将一切毁灭给你看。

    他看到了,童年的时候就看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天旋。

    母亲患了绝症,母亲说你去认你的父亲吧。母亲在讲那句话时是那样的无奈和无助,这个念头一定在母亲的内心里盘旋了许久,否则不可能直到死才讲出来。

    他还没有真正的长大,母亲如果再活几年,那么他就会成为大男人,顶天立地,或许也会拖拽起一个家庭,可能贫穷,可能跌跌绊绊,但到那个时候,他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可现在离开母亲,他就是个孤儿,母亲一定想亲手将他交到父亲手里,可母亲对那个男人有着怎样的恨和怨,她一定不想再面对父亲,所以才这样说:“你去找你的父亲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今年二十二岁,这个年龄还无法像龙卷风一样去琢磨事情。

    对大事的琢磨需要巨大的能量,需要宽度和深度,需要一个场,一种聚合,一种生死相续的节奏,一种老谋深算地考量,人要深得像海,可他不能够。

    他有时孤立地立在大街上,看着汩汩流逝的车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时的自己,更像个拉磨的驴,肩上是山一样的沉重,脑子却满满的糟糠,连糟糠这样的东西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和天旋地转。

    他垂头丧气地走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朝他看过来,他们在一段斑马线上相遇,擦肩而过,如风而逝,那女人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轻风一样地飘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神也应该有些东西轻飘飘地飘出,对于这样的年龄,轻风徐来,水波荡漾,应该有一些东西从身体里油然而生,但他没有,他的眼神出现片刻的呆滞,他的身上缺少陌生人之间相互给予的能力。

    这个城市的每个部分都经过了修饰,整个城市,每个部分都努力地给予着,光与影,温与热,色彩与造型,它们在吸引你,勾引你,你甚至会为此驻足,流连。每条道路给人的感觉都是曲折的,复杂的,唯有斑马线,巨大的微表情深藏在它们的间隙里,让人觉得它们带来的不仅是安全感,还有别的什么。

    像窗子,斑马线真的像窗子。

    一个诗人曾说,我真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多好的诗,读起来像糖一样的甜。

    这首诗简直就是为他而写的,他读过一遍又一遍,站在斑马线上,立刻又想起这句诗,感到斑马线让地下的光透过来,炫目而灿烂,他真的想在此多停留一下,感受从心底溢出的甜,可是那红灯很快就在闪烁,他得加快脚步,穿过整条斑马线。

    他拎着一袋苹果,红彤彤的熟透了的苹果,极鲜艳极精神,它们的生命坚实地绽放,哪怕收拢在一个透明塑料袋内,也有一种蓬勃而出的朝气活力。

    这是他能够从市面上找到的最美好的东西,他是精心挑选的,是奉给父亲,也是给那一家人献上的礼物。

    他知道手中拎的东西是这样的微薄,微薄到难称礼物、难以奉呈,但这也正是他如今的实际状况,他已经走投无路,虽说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但人生的接续在此处中断了,对于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中断可能将他打向社会的最底层,从此是永无休止的螺旋下行。

    茫茫街道荡漾着各种目光,每个人努力地现出体面和精致,去迎接这些哪怕陌生但足够锐利的目光,一些女孩更是要享受和主动吸引这些目光,她们挥腰举胸,将青春变现出一种磁力,让那些飘移的目光变得垂直,尖利,干净利落地刺破她们的身体。

    一束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像澄澈的水,又一束目光扫过来,是个中年女人,将一束极善良的目光递过来,轻轻掠过,呈琐碎和无序状。一个女孩走过来,边走边盯着手机看,就在他面前抬起头,一个微笑,并不是递给他的,但那个微笑那样真实清新,是从内心里油然而出的。他几乎病态的盯着人家看,就站在马路边,看那些独行的人,没有陪伴和交流,看他们油然从内心表露出来的表情,总有一股清泉一样的东西流向他们的面孔和周身,让全身血液活泼甚至沸腾,让面孔灿烂鲜艳。他的内心里很难喷涌出这样的东西,他的内心在呼唤这些东西,那些微笑与灿烂,这路面上的风景,仿佛与他的生命有关,与他的灵魂有关。

    于是当他看到迎面而来的那个女孩不由自主的微笑,仿佛他们相识,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从她身上流溢出来的,他想转身看她一眼,本能的油然地想看她一眼,看一眼这个陌生的女孩。

    他想到手中拎着的苹果,苹果也在散发着香味,这些香味仿佛是从它内心深处飘溢出来的,每个苹果都在微笑,苹果们正用微笑注释着自己的青春。

    苹果在笑,它们的笑是野性的,又那样天真活泼,它们对世界不产生依附,作为个体,它们饱满到不需要任何关怀。

    男人就应该像它们这样,红扑扑的,有迷人的香味,有一张幸福的笑脸,饱满地膨胀着,形成巨大冲击力,并挤压人们的视野。

    现在的你走在大街上,一定与这袋苹果不能协调,驴与磨是协调的,驴与苹果不能协调,一头驴信马由缰地走在大街上,一定如他这样的丢魂落魄,无法接受任何目光的抚慰。

    去那个地方有一段很长的路,他应该乘车,乘坐地铁或公交。

    这个城市的交通十分的便捷,丝丝密密地串联起人们的生活,但他还是想走着去,每元钱对他都是宝贵的,而更重要的是,他要丈量这段路的长度。

    五岁那年,父母离异,他与母亲一起离开父亲,他是牵着母亲的手离开的,那时母亲的手心冰凉,母亲紧紧抓住他的小手,他甚至能感到被紧握的疼痛感。冰冷的火焰在他们周身灼烧,他第一次尝试了那种人间的窒息感。

    那天他们先是乘坐一辆公交车,在车上母亲紧紧地搂住他,母亲在低声哭泣,那辆车跌跌撞撞地朝前开着,他蜷缩在母亲怀中,母亲的哭声弥散在整个车厢里,大家似乎都听到了,一个个面色凝重却不发一言,陌生人之间,人们其实是能够从你的哭泣中听出所要表达的内容的,母亲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母子,没有人能够给予任何的帮助。

    慢慢长大后,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些问题,别人是无法帮你的,这是他与母亲共同的困境,从此就要被困在这样的困境里,直到母亲死去。

    只差一步,他们母子就能浮游上岸了,等他长大,生活可能会有转机,而在这关键的时刻,母亲走了。

    临终时母亲也是这样的拉住他的手,那手苍白无力,冰凉透骨,生命首先是从那只手开始凋落的。

    他紧紧握住那只僵死的手,想唤醒它,给它重生的力量,可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立足于这个世界,是何等的孱弱,母亲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看他,突然微笑。“你终于长成大人了,长成大男人,我已经从你的手上感觉到大男人的力量了。”

    “你就要离开母亲,去做一个男人了。”

    “去找你的父亲。”身后仿佛飘荡着母亲的声音。

    钱继渊朝前走着。

    此时母亲的魂灵一定在他身后,在盯着他看。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送他到车站,然后他看到母亲投射过来的目光,那束目光夹杂着贫寒与温暖,那目光形同糟糠,却饱食喂食儿子的营养,他是那束目光养育长大的。

    今天母亲在目送,在期待,那目光中里一定有着更多的内容,有着无尽的绵绵爱意和关切。

    他回头,他要看到什么,要与母亲那束目光相遇,可他的视野被满目楼宇填满。

    他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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