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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处稍微像点样的堆积物——几块能当柴火烧的朽木板、几段还没完全沤烂的棺材绳、半袋子长了厚厚绿毛的不知名药草渣子,连罗尘当被子盖的那堆干草底下都掀开来看过——都被翻得底朝天!
一粒粮渣都没找到!
“妈的!败家穷鬼!臭赶尸的种!”朱富贵圆脸上的油光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都有些发乌了,那双细眼里的凶光几乎要滴下毒汁来。他累得有些气喘,额角沁出细密的油汗,站在堂屋那口黑沉沉的厚棺前,眼神像剐肉的刀子,恨不得把这口棺也劈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米!
他狠狠瞪了一眼缩在角落棺材阴影里、仿佛融进背景破败腐烂中的罗尘。那张脸灰败得如同蒙了层白垩土,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泛着青紫色,被咬破的嘴角残留着干涸的黑红血痂,枯瘦的身体裹在湿冷的破布里,瑟瑟发抖,眼神浑浊呆滞,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模样。跟一具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被水泡发了的饿殍没什么两样!
废物!烂泥扶不上墙!朱富贵心里啐了一口,彻底死了心。这种货色,现在抓去填炮坑,没准走到半路就嗝屁了,尸体还得叫人抬!晦气!
“哼!罗家小子!”朱富贵把手里擦汗的汗巾狠狠摔在地上,像丢一坨抹布,“你小子最好给老子活得精神点!老子改天再带团座的手令来‘请’你!”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白沙河滩的炮子,最稀罕你这种命硬的玩意儿垫肚皮!可别让老子跟团座……失望啊!”后面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一甩油腻的马褂袖子,朱富贵带着人扬长而去,脚步声和贪婪凶狠的叫骂声碾过烂泥地,直到彻底消失。
义庄里只剩下死寂。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已经和那冰冷的棺材融为一体。罗尘僵硬的身体才极其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噗!”
一口憋在喉咙口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血沫,终于喷在了冰冷粘腻的泥地上,砸开一小滩暗红。
紧绷到即将崩断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但脑子里那根被恐惧和绝境硬生生拧出来的弦,却死死绷着,发出刺耳的尖鸣!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赶尸!只有这一条路!
这念头像一颗锈蚀的铁蒺藜,在他疲惫不堪的心尖反复碾磨。
罗尘动了动冰冷的脚趾,昨晚煞气淬炼的左腿那层粘滞凝实的沉重感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暂时被极度的恐惧压制了。他扶着冰冷如石的棺材板,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自己如同朽木般支离破碎的身体,从角落里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身体虚脱,脑子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灼热”!
他需要“门路”!需要“主顾”!而这行当,不能没人引路!爷爷死得早,那点模糊的记忆碎片早就沉入意识底层,他需要活着的……能带他入行的……“老脚夫”!
清晨的寒意未散,天空依旧是死灰的铅云。
罗家岙唯一称得上“街”的地方,就是一条用烂泥和碎石勉强铺就的、百步不到的死巷。两旁的泥屋茅舍大多歪斜破败,门窗紧闭。巷子尽头,一扇歪歪扭扭挂着半块“米”字招牌的破木板前,沾着一滩黏糊糊、泛着酸臭气味的污迹。招牌下方墙壁上,一张贴了揭、揭了又贴、层层叠叠糊得如同烂膏药的县城通缉土匪的告示,残留的墨痕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露出发黄的纸底,在冷风中瑟瑟抖动。
这里是牛二家开的米铺——或者说,是罗家岙唯一还能拿出比观音土强点东西的地方。
罗尘花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一步一挪地蹭到了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巷子口。每一步都牵动着左腿深处那粘稠的凝滞感,每一次抬脚都仿佛在拉扯脚踝上那条无形的沉重铁链。
他靠在巷口一堵塌了一半的土墙边,剧烈地喘着粗气。冷风像无数小针扎着他汗湿后冰凉的后背。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烧灼般的刺痛。
巷子冷清得吓人。偶尔有人影闪动,也是缩着脖子抄着手,眼神麻木空洞如同泥胎木偶,贴着墙根“飘”过,彼此间连个眼神接触都欠奉。死寂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等。
罗尘死死盯着那挂着半块“米”字招牌的破木板门。他知道,整个罗家岙的消息,无论是东家娶寡妇还是西家闹瘟疫,无论保长朱富贵昨晚又睡了哪家的新寡,还是山里哪段路又翻了背盐巴的骡子……最终都会像腐烂物滋生的苍蝇一样,在牛二家这道门槛前嗡嗡打转,然后四散飞去。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蛆,从绞痛的胃袋深处蔓延开来,比巷子里的寒风更锐利地切割着他的意志。口袋里空空如也,别说米,连一块能换口粮的铜板都没有。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压制住去墙角泔水桶翻捡的冲动——牛二家那条凶悍的癞皮狗,正瞪着通红的眼睛蹲在泔水桶旁淌口水。
又过了不知多久。
那扇破木板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干巴瘦小、穿着打满补丁棉袄的老头探出半个脑袋。正是牛二。他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霜虫蚁啃噬过的老树皮,细小的眼珠浑浊无神,警惕地扫视着冷清的巷子。当他扫过巷口土墙下蜷缩着的那个灰色单薄身影时,那浑浊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是知道罗尘家刚被刮了个底朝天?还是同情他这落魄的赶尸人的后人?没人知道。
罗尘强撑着墙站起来,拖着那条沉得像灌了铅的左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破木板门前,停在那弥漫着淡淡霉变米粮和浓重泔水混杂气味的分界线上。
“牛……”罗尘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喉咙里火烧火燎,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家小子?”牛二浑浊的眼珠上下扫了扫罗尘那身泥污、脸色青灰的惨状,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撇。他干咳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粮食没了!真没了!朱保长刚派人拉走最后一袋皮咳!是粗糠!糠壳都没剩半把!自己个儿都揭不开锅了……”他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作势就要重新关门。
“不……不买粮……”罗尘用尽力气开口,声音如同蚊蚋,又带着被粗砺砂纸磨砺过的嘶哑,“打听……打听个人。”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灼痛的喉结上下滚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嚅嗫着,吐出那个在舌尖滚动了一个早上的、带着浓重尸气和阴寒希望的名字:
“麻……麻七指爷……还在寨里么?”
这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刚一出口,牛二那张干瘪的老树皮脸上,松弛的眼皮猛地一跳!他浑浊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疑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不再急着关门,但也没让罗尘进来。只是倚着门框,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微光彻底黯淡下去,甚至带上了一抹萧索的灰败。
“老麻头?”牛二叹了口气,那气叹得仿佛从几十年腐烂的时光里透出来,“早没啦!”
罗尘的心猛地一沉!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凉了半截。
牛二却没停下话头,像是被这个名字勾起了满腹牢骚和积压的陈年霉气。
“前年开春儿,县里要人‘剿’盘踞东边老鹰嘴的杆子。朱保长带着人手,挨家挨户抓丁拉夫!你爹妈那时候还没死透……咳咳!”牛二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干咳两声掩饰过去,“……老麻头都什么岁数了?瞎了一只眼,那七根手指头听说还是早年赶尸时让粽子(湘西对行尸或僵尸的俚称)给折了的!身子骨垮得像个空壳子,走路都打晃!就这,朱保长那杀千刀的不也没放过?硬是被乡丁捆麻袋似的拖走了!扔去给官爷们背子弹粮草!”
牛二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浓浓的怨气:“你说说!那是什么地方?老鹰嘴啊!流弹跟下雨似的!听说……就听说啊,”他压低了声音,小眼珠子左右瞥了瞥,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某些游荡的鬼魂,“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找回来!骨头渣子都让炮弹子炸飞了!”
罗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麻七指爷……那个据说年轻时曾凭一根墨斗线就能稳住走煞活尸的老赶尸人……就这么没了?炸成了渣?
一线希望瞬间被掐灭!
“那……那孙驼子呢?”罗尘不死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挤出的名字,“就是……后街那个……背后像扣了口锅的……”
“老孙?”牛二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死灰般的麻木,“跑了!早跑了!比你爹死得还早那会儿就走了!”
“跑了?”罗尘的心彻底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可不嘛!”牛二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唾沫星子随着痰音溅出,“那年冬天,白毛风刮得紧,雪片子像鹅毛!比刀子还硬!山里都传开了,说西边苗王峪那边闹了‘红煞’(一种极其凶厉的尸煞),连着折了好几波脚夫!寨子里没人敢去!那会儿老孙家里……”他啧了一声,“饿死两个小的,婆娘也病得快挺尸了!债主堵着门砸板子!朱保长天天嚷嚷着要拉他去顶替修碉堡的活!那活儿,十个人扔进去,九个半埋在里头!剩下半个不是缺手就是断脚!”
牛二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兔死狐悲的麻木:“没活路了!真的没活路了!那天晚上,有人瞅见老孙一个人,背着个比他驼背还高的破背架,深一脚浅一脚往南边苗人寨子的大山坳里去了……那方向,看着是奔着苗王峪后那条老阴栈道的!啧啧啧……那片林子……深得连苗人的老猎狗进去都得带齐‘三宝’(指黑狗血、朱砂、辰砂)!”
南边……苗王峪……老阴栈道!
罗尘只觉得后脖子寒毛都竖了起来!那地方……别说活着回来了!能把魂拖回来都算命硬!那是赶尸人自己都绕着走的禁地!老孙这是……被逼得要去闯那条尸骨铺成的绝户路?
牛二浑浊的目光落在罗尘那张死灰中唯一还透着点活气的青白脸上,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火彻底熄灭。
“哎……”牛二最终还是又叹了那口饱含人世艰辛的浊气,像把最后一点人气也叹了出去。他干瘦枯槁的手摸索着,从门槛后面那个盛放垃圾瘪谷壳的大破篾箩筐底下,艰难地刨了好一会儿,才抠出半个硬邦邦、带着黑色霉点、形似窝窝头的灰黑色杂粮粗面疙瘩!
那东西散发着一股子陈年仓库灰尘和老鼠屎混合的怪味儿。
牛二飞快带地把这东西塞进罗尘同样冰凉沾满泥污的手里!动作快得像是生怕慢了一点自己会反悔!
“快走!快走!”牛二的声音低沉急促,如同轰赶一只垂死的病鸟,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甩脱了麻烦、尽快撇清关系的焦虑。他几乎是粗暴地把罗尘往巷子里推搡了一下!“以后别再来……朱保长看见你跟咱说话……没准连累……”后面的话被关门板“砰”的一声闷响,彻底堵死在了门里!
罗尘被推得一个踉跄,左脚沉重如同绑了石砣,险些栽倒在肮脏的烂泥里!
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手里那个冰冷坚硬、散发着恶心陈腐霉味的粗面疙瘩!那触感,比他怀里那本冰冷的皮卷和三清铃加起来,还要沉重万倍!
巷口的风冰冷刺骨,裹挟着烂泥地和墙角泔水桶里散发出的死气,刀割般刮在他脸上、脖子里、钻入那身单薄的破衣烂衫!
牛二的话如同带钩的毒刺,狠狠扎进他的脑子!
麻七指被炸成了渣!
孙驼子逃进了苗王峪那片生人勿近的绝域!
整个罗家岙……不!是这方圆百里,还能赶尸的“老脚夫”……没了!彻底断了根了!
唯一能让他从白沙河滩那填命的炮坑口爬出来的生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从这断壁残垣的世界里……抹掉了!
罗尘僵直地立在原地,像一具被钉死在冻土里的苍白石碑。破败巷子里呜咽的风声如同无数细碎幽怨的鬼哭。
许久。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布满污垢、冻得通红开裂的手心里,那半个灰黑色散发出恶心味道的杂粮粗面疙瘩,像一块冰冷凝固的尸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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