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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走廊里的煤油灯正晃得厉害。
许成军把帆布包往302房间的床脚一放,就听见隔壁澡堂传来“哗哗”的水声。
混着男人的吆喝:“最后一壶热水了啊!”
“刚来招待所?”
斜对面床位的大叔探出头,手里捏着块搓澡巾,肥皂沫还沾在耳根。
“赶紧去澡堂,晚了只能洗凉水。”
许成军摸出搪瓷缸和换洗衣物,刚走到走廊就被热气扑了满脸。
澡堂是大通间,水泥地上淌着水,十几个赤膊男人挤在四个水龙头下。
有人举着铁皮桶往身上浇,有人对着镜子挤黑头,蒸汽里飘着股廉价肥皂的味道。
“借过借过!”一个穿军裤的年轻人举着水壶往出走,“锅炉房师傅说今晚只烧到八点,要洗的抓紧!”
许成军赶紧占了个靠窗的水龙头,刚把水调到温热,就见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拎着桶冲过来:“同志,匀点热水?我这墨水渍再不搓就渗进布里了。”
对方指着蓝布衬衫上的墨点,急得额头冒汗。
“用吧。”
许成军往旁边挪了挪,看着小伙子把热水往衬衫上浇。
“谢了啊!”小伙子边搓边说,“我是省报的,明天要交稿,这衬衫还是借同事的。”
许成军心里一动,哟,得社交啊!
刚要搭话,澡堂突然黑了。
有人骂了句“操”,随即火柴擦响的“咔嚓”声,昏黄的火苗里,大家摸黑往出走,裤衩套错的、拖鞋踩混的,惹得一片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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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时,另外三张床位都住满了。
靠门的大爷正用红笔圈报纸上的招工信息,嘴里念念有词:“纺织厂招徒工,管吃住……”
上铺的年轻人对着镜子梳头发,发胶味呛得人打喷嚏.
后来才知道是跑供销的,揣着两盒“凤凰”牌雪花膏当样品。
“洗舒坦了?”斜对面的大叔递过个搪瓷缸,里面盛着半缸浓茶。
“刚见你包上印着‘凤阳’,那边的麦子是不是快收了?”
“再有半个月。”许成军接过茶缸,指尖触到缸沿的豁口,“大叔您去过?”
“前年拉煤路过,”大叔往床底下摸出个布包,掏出块干硬的馒头。
“跟你换点啥不?我这是上海粮票买的,比粗粮馒头软和。”
1979年的粮票还分地方和全国,上海粮票在外地算硬通货。
许成军摸出两张全国粮票(一两一张)递过去:“换俩?我这还有咸菜。”
大叔眼睛一亮,塞给他两个白馒头:“值了!这馒头掺了奶粉,供销社凭工业券才能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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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咸菜啃馒头时,许成军翻开了帆布包里的《人民文学》。
是上个月从公社图书馆借的,封面都磨卷了。
里面有篇汪曾祺的《受戒》,他读得入神,尤其是“明海出家”那段,笔尖在空白处划了又划。
忽然想起许老实说的“日子就像地里的草,得顺着节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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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稿时已是深夜。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只有走廊里的钟摆“滴答”作响。
许成军把拿不准的地方又润色了遍。
改完揉揉酸胀的手腕,目光落在桌角的《人民文学》上,刚才那篇《受戒》里的“时光慢”突然撞进心里。
他摸出草纸和铅笔,写下“时间是水”四个字。
走廊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许成军的笔尖跟着颤,那些在凤阳的日子、改稿的夜晚、车上的风波,还有上辈子在公文堆里的日头,突然都顺着笔尖淌出来。
时间是水,漫过未竟的辙
有些石头被磨成月光
有些棱角,长成河床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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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得飞快,草纸被笔尖戳出好几个洞。
上铺的供销员翻了个身,嘟囔句“谁还没睡”。
许成军赶紧屏住呼吸,等对方打起呼噜才又接着写,直到晨光爬上纸页,才发现竟写满了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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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写的?”
许成军被吓了一跳,抬头见省报的小伙子站在桌前,手里捏着他的草纸,眼睛瞪大。
原来对方起夜撞见烛火,顺手抄起诗稿看了起来。
“瞎写的。”
许成军想把纸抢回来,却被小伙子按住。
他心里笑骂道:你这自来熟!
“‘鞋尖沾的泥’‘睫毛抖落的星’——写得绝了!”小伙子嗓门突然拔高,把全屋人都吵醒了。
靠门的大爷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给俺念念,俺年轻时也爱听戏文。”
小伙子清了清嗓子,就着晨光念起来。
念到“所有未说出口的‘后来’/在呼吸里,轻轻翻页的声音”时,澡堂方向传来第一声鸡鸣,窗纸渐渐泛白。
“投给《合肥晚报》啊!”
小伙子把诗稿往许成军手里塞,“副刊最近在征‘新时代’主题的诗,你这篇写的真的好!”
“能行吗?”
许成军也摸不准这年代诗歌选稿标准。
这诗嘛,要他说,那肯定是独步当代、举世无双!
但不是他说啊~
“我帮你递!”小伙子拍胸脯,“我表哥是副刊编辑,他上次还说‘缺带泥土气的诗’。”
靠门的大爷突然说:“俺看懂了‘时间是糖’那句,就像俺家老婆子,年轻时总嫌日子苦,现在天天数着孙子的鞋码笑。”
许成军嘴角一抽。
不过,
他写的时候想的是四十年的光阴,没想到能被大爷读成柴米油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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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许成军把诗稿誊抄在稿纸上。
食堂的玉米糊糊稠得能插住筷子,他就着咸菜啃着换来的白馒头。
听同桌的人说“经济特区又批了新项目”“个体户能办营业执照了”,忽然觉得草纸上的“时间”二字,正顺着晨光往现实里渗。
“真投啊?”
供销员凑过来看,嘴里的油条渣掉在纸上,“这要是发了,你就是咱招待所的文化人了。”
“试试呗。”
许成军把稿纸折成方块,塞进《人民文学》的夹页。
不投我写他干啥?
...
走廊里又传来澡堂的水声,这次没人抢热水了。
许成军望着窗外的白杨树,叶子上的露珠坠下来,像谁在数着时间的刻度。
他摸了摸兜里的粮票,还有六张。
至于那首诗,能不能发表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写下“鞋尖沾的泥”时,他想起了凤阳的田埂;写下“睫毛抖落的星”时,看见了蚌埠车站的灯火。
这些,都是时间给的礼物。
而时间也悄悄的照在那首小诗的面上:
《时间》
作者:许成军
时间是水,漫过未竟的辙
有些石头被磨成月光
有些棱角,长成河床的骨骼
时间是树,在等待里扎根
年轮是秘而不宣的信
每片落叶,都藏着春天的指纹
赶路的人说时间是鞭子
抽着影子往前挪
停步的人说时间是糖
在褶皱里,慢慢化出最初的甜
它会磨损誓言的釉彩
也会把碎瓷,拼贴成更透亮的窗
让漏进来的光,认出
当年跌跌撞撞的方向
有人把它熬成药
治好了执念的疼
有人把它酿成酒
醉倒在,自己种下的年轮
其实时间从不是刻度
是你低头系鞋带时
鞋尖沾的泥
是你抬头望云时
睫毛抖落的星
是所有未说出口的“后来“
在呼吸里,轻轻翻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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