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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堂屋破旧的长条板凳上,面前矮桌上的稀饭早已凉透,凝出一层薄薄的粥皮。右手缠着母亲王秀兰用旧布条匆忙裹上的绷带,粗糙的布面摩擦着伤口,传来阵阵闷痛。
父亲李大山蹲在门槛外,背对着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缭绕着他佝偻的背影,像一尊沉默而顽固的石像。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烟锅磕碰石阶的轻响和灶膛里偶尔爆出的柴火噼啪声。
“包地?” 李大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依旧没回头,只是把烟锅在石阶上用力磕了磕,几点火星溅落在潮湿的地面,瞬间熄灭,“包哪块地?包来干啥?”
李小武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泥土、烟草和草药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紧。他盯着父亲布满补丁的后背,一字一句道:“村西头,老河滩边上,靠界碑石那块荒地。十亩。种辣椒。”
“砰!”
李大山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不像个刚“心梗”过的人。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难以置信。手里的旱烟杆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黄铜烟锅砸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断成了两截。
“你!你个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他一步跨到李小武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儿子鼻尖上,剧烈的喘息带着浓重的烟味喷在李小武脸上,“种辣椒?在那鸟不拉屎的烂河滩?!那是人能种东西的地吗?全是砂礓石!旱天硬得硌脚,涝天能养王八!祖宗八辈都没人打那地的主意!你读了几年书,本事没见长,倒学会败家了?!”
王秀兰从灶间慌慌张张跑出来,手里还抓着湿漉漉的抹布,脸色煞白:“小武啊,你爸说得对!那地……那地邪性!早年老孙头不信邪,非要去开,结果一锄头下去,锄把断了不说,人回去就发高烧,躺了半个月!都说那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
“妈!那都是迷信!”李小武霍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比父亲高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胸膛剧烈起伏,“我测过!那地排水性好,砂壤土,光照充足,最适合种朝天椒!省农科院的数据库都查得到!砂礓石多,我可以用深翻机!土壤贫瘠,我能科学施肥!别人种不了,不代表我李小武种不了!”
“省农科院?数据库?深翻机?科学施肥?”李大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布满沟壑的脸颊肌肉抽搐着,发出一串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呵!呵呵!能耐了!真能耐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那些洋玩意儿,在这山旮旯里顶个屁用!钱呢?买深翻机?买化肥?钱从天上掉下来?就靠你撕烂的那张破纸?!”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李小武梗着脖子,声音同样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有奖学金!有实习攒的钱!不够,我去借!去贷!这地,我包定了!”
“你敢!”李大山目眦欲裂,猛地扬手,一个巴掌带着凌厉的风声就要扇下来!
王秀兰尖叫一声扑上来死死抱住丈夫的胳膊:“大山!你疯啦!孩子手还伤着!”
李大山的手臂被妻子死死箍住,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瞪着儿子,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失望、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最终,他猛地甩开王秀兰,像头暴怒又无计可施的老牛,喘着粗气,一脚踢开地上的半截烟杆,踉跄着冲出了家门,只留下一声嘶哑的咆哮在压抑的堂屋里回荡:
“滚!有本事你就去!赔掉裤子也别回来哭!老子没你这个败家子!”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像一只巨大的白炽灯泡,无情地炙烤着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地。
老河滩边上,那片被村民视为禁忌的荒地袒露在灼热的阳光下。
地如其名,靠近干涸的河床,满地是灰白色的砂礓石,大大小小,棱角分明,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稀疏的几丛枯草蔫头耷脑,空气被晒得扭曲,视野里一片蒸腾晃动的热浪。
李小武独自一人站在荒地中央,脚下就是那块半截埋在土里、字迹几乎磨平的风化界碑石。热浪裹挟着砂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干。他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砂礓石,沉甸甸的,棱角硌手。昨晚的豪言壮语在眼前这片贫瘠、滚烫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和可笑。深翻机?钱在哪里?科学施肥?启动资金在哪里?父亲那声“败家子”的咆哮和母亲惊恐的眼神,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哟!这不是咱村的大学生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河滩对面传来。
李小武抬头望去。只见同村的赵二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晃悠着走了过来。他穿着件洗得发黄的无袖汗衫,露出两条刺着拙劣青龙纹身的胳膊,脸上带着惯常的痞笑,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李小武身上刮来刮去。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平时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都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看热闹的神情。
“武哥,大晌午的,搁这河滩上晒人干呢?”赵二虎走到近前,一脚踢飞一块小石头,石头骨碌碌滚到李小武脚边,“还是……真打算在这鬼地方刨食儿?”他故意把“刨食儿”三个字咬得很重,引来身后一阵哄笑。
“听说你要包这十亩烂地?种辣椒?”赵二虎凑近一步,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喷到李小武脸上,他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啧啧啧,到底是读书人,想法就是跟我们这些土包子不一样!这地,埋死人都嫌硌得慌,你种辣椒?辣椒苗能扎得进这石头缝?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李小武缠着绷带的右手,又落回他脸上,笑容变得恶意满满,“昨晚跟你爹干架,把脑子也打坏了?”
哄笑声更大了。一个瘦高个嬉皮笑脸地接口:“虎哥,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大学生,那是科学!说不定啊,人家有办法让这石头缝里长出金疙瘩来!”
“就是就是!到时候发了财,可别忘了拉咱这些穷乡亲一把啊!”另一个矮胖子也跟着起哄,语气里满是讽刺。
李小武攥紧了拳头,缠着绷带的右手传来一阵刺痛。他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太阳晒,而是被这赤裸裸的羞辱灼烧着。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跟这些人争吵毫无意义,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他需要的是行动,是证明!
他不再理会赵二虎一伙人的聒噪,目光死死盯住脚下这片滚烫、荒芜的土地。他猛地蹲下身,不顾右手钻心的疼痛,用左手狠狠扒开脚下混杂着碎石块的泥土!一下,两下……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沙砾,指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但他不管不顾,像一头固执的困兽,疯狂地向下挖掘!
“嗬!这是要现场表演‘点石成椒’?”赵二虎抱着胳膊,嗤笑道。
泥土被刨开一个浅坑,底下依旧是灰白坚硬的砂礓层。汗水混着泥土,顺着李小武的额角、脖颈不断滚落,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衫。赵二虎等人的哄笑声、嘲讽声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充耳不闻,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左手上,近乎机械地向下、向下……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动作开始变得迟滞时,左手小指的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与周围砂礓石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触感……光滑,微凉,带着一种人工打磨过的圆润弧度!
李小武的心猛地一跳!他压抑住狂涌而上的激动,动作变得更加小心和迅捷。他拨开覆盖其上的浮土和碎石,更多的部分显露出来——那是一个陶罐!一个深褐色、表面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陶罐口沿!罐口不大,被厚厚的泥土封得严严实实,但罐身埋在土里的部分,显然还很大!
“咦?”赵二虎脸上的痞笑僵住了,他身后的哄笑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李小武从土里刨出来的东西。
李小武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压着激动,小心翼翼地将陶罐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公分高的双耳陶罐,罐身圆鼓,布满手工捏制的螺旋纹和模糊不清的刻划符号,罐口被一层似乎是混合了草茎的硬泥封死,沉甸甸的。罐体冰冷,在灼热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凉气息。
“这……这啥玩意儿?”赵二虎凑近了些,脸上的嘲弄被惊疑取代,“破罐子?”
李小武没理他,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个意外出土的陶罐攫住了。这罐子的形制、纹饰……他在考古通识课上学过!这绝不是近代的东西!极有可能是……明清,甚至更早!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赵二虎等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视线越过他们,投向远处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他知道,此刻一定有更多双眼睛藏在树后、窗后,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疑惑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冲上李小武的头顶!他一把抱起那个沾满泥土、冰冷沉重的陶罐,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举着一面宣战的旗帜!
他大步走到那块半截入土的界碑石旁,将陶罐重重地顿在界碑石旁边!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河滩上异常清晰。
“乡亲们都看着呢!”李小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灼热的空气,远远传开,“我,李小武!今天就当着祖宗留下的这块界碑石的面,当着这方土地的面,立下誓言!”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荒凉的河滩,扫过赵二虎等人惊愕的脸,扫过远处村落模糊的轮廓,最后落回怀中冰冷的陶罐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块地!这十亩老河滩的荒地!我李小武包定了!种辣椒!就种辣椒!一年!就给我一年时间!如果我李小武种不出辣椒,种不出能卖钱的好辣椒!我当着全村人的面,从这界碑石上跳进老河滩!从此滚出大李村,再也不踏进这山沟一步!”
掷地有声的誓言,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滚烫的河滩上激起了千层浪!
赵二虎和他身后那群混混全都傻了眼,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远处老槐树下,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和议论。连躲在自家院墙后探头探脑的几个老农,都惊得忘了收回目光。
李小武抱着那个冰冷的陶罐,站在滚烫的荒地中央,站在沉默的界碑石旁。阳光将他挺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满是砂礓石的地面上。
誓言的回音似乎还在空旷的河滩上震荡,而那个深埋地下、不知来历的古老陶罐,正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像一枚刚刚出土的、指向未知命运的冰冷钥匙。
夕阳的余晖将土坯房的影子拉得斜长,像几道沉重的墨痕涂抹在院子里。李小武将那个沾满泥土、冰凉沉重的陶罐小心翼翼放在自己房间唯一的一张破旧书桌上。
昏黄的灯光下,陶罐表面的螺旋纹路和模糊刻痕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他用湿布一点点擦拭着罐身,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泥土下那坚硬、冰冷的质感,以及岁月侵蚀留下的细微凹凸。封口的泥层异常坚硬,混合着草茎,牢牢地密封着罐口,仿佛守护着一个沉睡千年的秘密。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母亲王秀兰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迟疑地站在门口。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过,脸上交织着担忧、心疼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看着儿子专注擦拭陶罐的背影,看着灯光下他缠着绷带的手和额角未干的汗迹,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把面条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凳上。
“趁热吃……”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她又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李小武看着那碗放在阴影里的面条,热气在昏暗中袅袅上升。他没有动,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陶罐。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罐身上一道较深的刻痕——那似乎是一个扭曲的符号,有点像火焰,又有点像某种蜷曲的藤蔓。
这个罐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是谁埋下的?又为何埋在这片被视为禁忌的荒地深处?它和自己赌上一切的辣椒种植,会有什么关联?一个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混杂着白日里积攒的亢奋、愤怒和巨大的压力。他草草扒了几口已经微凉的面条,食不知味。简单洗漱后,他吹熄了油灯,和衣倒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洞,在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指甲刮擦陶土的“沙沙”声,断断续续地钻入李小武的耳膜。
他猛地惊醒,心脏在黑暗中剧烈地跳动!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是幻觉?还是风吹动什么东西?
他刚想松口气,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加清晰!仿佛……就来自书桌上的那个陶罐内部!像是有细小的、坚硬的东西在里面滚动、摩擦着内壁!
李小武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死死盯向书桌的方向!
黑暗中,那个陶罐只是一个模糊的、敦实的轮廓。但李小武却感觉那罐口仿佛正对着他,像一个无声咧开的、充满嘲弄的嘴巴。那诡异的“沙沙”声时断时续,如同幽灵的低语,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想起了母亲惊恐的劝阻——“那地邪性!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想起了赵二虎那句恶意的调侃——“破罐子?别是哪个死鬼的骨灰坛子吧?”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摸到枕边的手电筒。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亮手电!
一道刺眼的光柱瞬间撕裂黑暗,精准地打在那只深褐色的陶罐上!
光线下,陶罐静静地立在书桌上,表面布满螺旋纹路和刻痕,封口的泥层完好无损。刚才那诡异的“沙沙”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小武举着手电,光柱在陶罐上停留了很久,心脏依然在胸腔里狂跳。他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书桌。手电光在陶罐表面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罐身冰冷,毫无异样。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听?
他犹豫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探究,轻轻敲了敲那冰凉坚硬的罐壁。
“叩、叩。”
声音沉闷而短促,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就在他敲击的瞬间,那诡异的“沙沙”声竟然再次响了起来!而且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仿佛罐子里有无数细小的活物,被他的敲击声惊动,正在疯狂地骚动、爬行、撞击着内壁!
“嘶——”
李小武倒抽一口冷气,触电般缩回手,手电筒“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光柱胡乱地滚动着,房间里光影摇曳,如同鬼影幢幢!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晃动光影中仿佛在微微颤动的陶罐,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这罐子里……到底封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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