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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沉稳如钟:“……将毕生所学奉献给这片土地……”
李小武的视线掠过前排白发苍苍的院士们,最终落回自己胸前那枚锃亮院徽。三个月层层筛选,他击败上百名竞争者才拿到这份录用通知书——此刻正妥帖地放在他内袋里,硬挺的纸张边缘隔着薄薄衬衫,烙铁般烫着他的心脏。
“小武,愣什么神?”导师周教授低声提醒,含笑的眼睛里满是赞许。这位严谨了一辈子的老学者破例拍了拍他的肩,“你改良的水稻抗倒伏算法,院里决定重点立项了。”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李小武的恍惚。他随着人流走向台前,闪光灯在视网膜上炸开炫目的白斑。就在他接过聘书,指尖触到冰凉铜版纸的刹那,口袋里的手机疯了似的震动起来。震动声不大,却像一根细针,瞬间戳破了典礼堂皇的气泡。
他悄悄退后半步,划开屏幕——七个未接来电,全是老家邻居赵婶的号码。最新一条短信带着刺目的血红感叹号:“小武速归!你爸心梗送县医院了!!!”
礼堂穹顶巨大的水晶吊灯突然旋转起来,聘书上烫金的“李小武”三个字在视线里模糊变形。周教授关切的脸凑近,嘴唇翕动,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李小武猛地攥紧那张承载着无数汗水和期望的录用通知书,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他几乎是撞开身边的人群冲了出去,皮鞋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回响,像一串失控的鼓点,砸碎了这场精心准备的辉煌盛宴。
通往大李村的盘山公路在暴雨冲刷下变成一条翻滚的泥龙。李小武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虬结。
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在挡风玻璃上切割出短暂的清晰,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雨水吞没。
每一次急弯,车身都在湿滑的路面上危险地甩尾,轮胎碾过碎石和断枝,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副驾驶座上,那张省农科院的录用通知书静静躺着。几个小时前它还象征着一条金光大道,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通知书的边角被他在礼堂慌乱中攥得卷曲发皱,右下角沾着几点暗红——那是他冲出大门时被旋转玻璃门刮破手背留下的印记。血渍在铜版纸上晕开,像几朵狰狞的小花。
五个小时,像五年一样漫长。当熟悉的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树终于穿透雨幕出现在视野里时,李小武一脚刹车,轮胎在泥泞中刨出深沟。他几乎是滚下车,泥水瞬间灌满了皮鞋。
村卫生所昏黄的灯光在暴雨中摇曳,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他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爸!”嘶哑的喊声卡在喉咙里。
病床上,父亲李大山正半靠着,手里捏着半截旱烟,中气十足地跟邻床抱怨:“……那帮龟孙子,非说老子心脏有毛病!不就是昨儿搬辣椒筐闪了下腰嘛!”他脸色红润,声音洪亮,哪里有半分心梗病人的样子?
看见门口浑身滴水的儿子,李大山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拧成疙瘩:“你咋回来了?城里那金饭碗不端着了?”
李小武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冻得他一个激灵。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掏出那张皱巴巴、沾着血和泥水的录用通知书,狠狠拍在父亲床边的矮柜上,纸张边缘割裂了沉闷的空气。
“心梗?县医院?”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颤抖,“就为了把我骗回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指着通知书上“李小武”的名字,指尖几乎要戳破那层薄纸,“这是我拼了四年命换来的!是您口口声声盼着的‘跳出农门’!”
李大山被他吼得一怔,浑浊的眼睛扫过那张浸染了雨水、泥点和血迹的纸,嘴角却向下撇得更深,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愧色,只有一种近乎顽固的冷漠。他重重哼了一声,粗糙的手指捻灭了烟头,火星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嗤响。
“金饭碗?端在城里才叫金饭碗!端回这山沟沟里……”他抬起枯树般的手指,用力戳着窗外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混沌的田野和远处贫瘠的山峦,“那就是个泥巴碗!不,连泥巴碗都不如!是丢人现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向李小武。
旁边陪床的母亲王秀兰慌忙起身,想拉住暴怒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她的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慌乱和内疚,始终不敢与儿子对视。
“妈,”李小武转向母亲,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你也帮着爸骗我?那条短信……” 王秀兰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头垂得更低,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淹没在窗外哗啦啦的雨声里。
卫生所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在嘶吼。
李大山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膝盖上那条打着补丁的旧裤子,粗糙的布料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浑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矮柜上那张被雨水和血迹浸染得一片狼藉的录用通知书上。那刺目的红印,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也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丢人现眼?”李小武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他猛地抓起那张通知书,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两半,四半……崭新的铜版纸被狂暴地撕扯成无数碎片!他扬手,纸片如雪片般纷纷扬扬,洒落在病床前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被溅起的泥点迅速玷污。
“好!”他盯着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铁钉,狠狠钉进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那我就留在这山沟沟里!我就端这个泥巴碗给你们看看!看看到底是谁,丢谁的脸!”
说完,他再不看父母一眼,猛地转身,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决绝地冲回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噬,却浇不灭胸膛里那团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村后那片在暴雨中沉默的荒地,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李小武却浑然不觉。他冲到荒地中央那块半截埋进土里的界碑石旁——那石头不知何年何月立下,早已风化得字迹模糊,布满青苔。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跪倒在泥泞里,拳头狠狠砸向冰冷粗糙的石面!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又终于爆发的嘶吼冲出喉咙,瞬间被无边的风雨撕碎。指骨撞击石头的闷响和皮肉绽开的细微声响被雨声掩盖,只有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石头上嶙峋的纹路蜿蜒流下。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女友林晓薇的名字。他粗重地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不知是泪是血的水渍,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
“小武?入职仪式怎么样?周教授说……” 林晓薇清亮明快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干净信号,与此刻周遭狂暴的风雨泥泞格格不入。
“晓薇,”李小武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泥浆的重量和血腥气,“我…不回省城了。”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作响,仿佛信号也在风雨中飘摇。几秒钟后,林晓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尖锐的震惊和不解:“你说什么?李小武你疯了吗?!省农科院!那是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老家。”李小武闭上眼睛,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流下,“我爸…‘病’了。我留在这儿了。”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病”字,苦涩几乎要溢出齿缝。
“留下来?在那个连4G信号都不稳定的穷山沟?”林晓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尖锐,“李小武!你的专业、你的前途、我们规划好的未来呢?就为了你爸装病?你醒醒!你这是自毁前程!是懦弱!是愚孝!”
“晓薇!你不懂!”李小武猛地睁开眼,对着电话吼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凄厉,“这不是愚孝!这里有我的责任!我学的就是农业!我的根在这里!省城不缺我一个技术员,但这里……”他环顾四周被暴雨蹂躏的荒凉土地,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这里需要改变!”
“责任?改变?”林晓薇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李小武,收起你那套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靠你一个人,扛着锄头就能让那穷山沟飞上天?别做梦了!现实点!明天就给我买票回来!否则……”她深吸一口气,后面的话带着决绝的寒意,“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李小武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刺进心脏最深处。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手机屏幕的光在雨幕中微弱地亮着,映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风雨更急了,如同万千鞭子抽打着大地。李小武缓缓垂下手臂,手机从麻木的指尖滑落,“噗”地一声闷响,沉入脚边浑浊的泥浆里,屏幕的光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他慢慢抬起刚才砸向界碑石的右手,借着远处卫生所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看到指关节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正混着雨水不断涌出,滴落在泥泞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踉跄着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柴火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父母房间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母亲低低的、压抑的劝慰声。他径直走向自己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经过父母虚掩的房门时,里面刻意压低的对话碎片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
“……你也是!装什么病!看把孩子逼成啥样了!”是母亲王秀兰带着哭腔的埋怨。
“你懂个屁!”父亲李大山的声音焦躁又疲惫,“不这样他能回来?看他那架势,是真要在城里扎下根了!咱老李家就这一根独苗,念了大学翅膀硬了就想飞?门儿都没有!就得让他断了那念想!那张破纸……”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声响,“撕得好!撕了干净!”
“可…可那诊断书……”母亲的声音充满了不安。
“烧了!早就让你烧了!留着那假东西等着穿帮吗?”父亲低吼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虚张声势。
李小武的脚步在房门口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爬上来。假东西?诊断书是假的?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想起冲进卫生所时,母亲那慌乱躲闪的眼神和死死攥着衣角的手……原来那不是因为欺骗他的愧疚,而是……伪造证据的心虚?
他无声地退回自己冰冷的房间,反手轻轻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右手伤口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刚才的失控,而心底那个巨大的疑问却像黑洞一样不断膨胀,吞噬着愤怒,只剩下冰冷的困惑和一丝隐隐的恐惧:那张将他从人生巅峰拽回泥潭的“心梗诊断书”,竟然是假的?母亲从哪里弄来的?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仅仅是为了把他拴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吗?
窗外的雨,敲打着老旧的玻璃窗,声音单调而固执,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打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李小武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那点暗红的血迹在昏暗中,像一只充满嘲讽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被彻底撕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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