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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泰茶馆里头,满满当当的人。
四九城位于北地,就连习俗都带了些朔北的粗粝气。
比起南边申城饮食的精致,四九城的吃食就粗糙得多,尤其是平民茶馆,更没那么多花样。
拢共也就爆肚、豆汁儿这些吃了百多年的玩意。
裕泰茶馆在西城名气响当当,尤其是褡裢火烧和炒肝,那是一绝。
祥子慢慢咀嚼着炒肝。
猪大肠和猪肝经过炖煮后释放出的肉香,混着酱油的咸鲜、料酒的微辛,还有蒜末被热汤激发出的浓烈蒜香,在口腔里爆开。
坦率说,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滋味——纯粹是好奇。
以后不会再好奇了!
他放下大碗,揉了揉脖颈。
许是这几个月穿惯了短衫,这身得体的绸衫颇有些不爽利。
长衫是昨日下午东城里买的——花了四元大洋。
康斯丹头油是早上从白玫瑰理发店出来时抹上的——理发八个铜角子,头油免费。
顺道让理发师傅把铁青胡茬和眉梢修了修,就连鬓角也显得清爽利落,
配上此时日渐白皙紧绷的脸,这会儿的祥子,活像个中城学堂里的时髦学生郎,
也难怪昨夜范胖子第一时间没认出来。
在德宝旅馆待了一夜,祥子晨间便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西城。
今天,他要搭“南苑铁路”去冯家庄。
说是铁路,其实只是条客货两用的窄轨小铁路,每日两趟,从西便门至南苑,全程十来公里。
这年头城外兵荒马乱,不是流民就是兵匪,火车虽晃荡些,倒也安逸。
中午才发车,祥子索性到这西城有名的裕泰茶馆坐坐。
不过一碗炒肝尚未吃完。
祥子便远远瞧见进来的两人,
他神色一怔,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迎面来的,是个虬髯汉子,他身后跟着的,是个面容平平的年轻人。
总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按这说法,祥子与这虬髯汉子,前世少说也得回头了一千五百次。
上辈子.自己跟他究竟是啥孽缘?
——
那虬髯汉子一脸凶相,刚坐下便拍着桌子,让掌柜把菜单上的吃食都来一轮。
老掌柜一溜烟跑出来,陪着笑脸应着——做了多年的老掌柜,自然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位爷一瞧就是不好说话的主,可不得陪着小心?
许是祥子模样变得厉害,那虬髯汉子压根没在意他,只急吼吼催着快上菜。
反倒是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眸光不经意扫过了那大个子。
他嘴角漾起一抹笑意,那双桃花眼勾了起来。
——
祥子眼皮不动,权当没看见——以如今自己的身份,若主动去搭理这两人,未免太过不智。
江湖路远,有些相逢算不得缘分。
可接下来,祥子神色却是愣了愣,
几个带大盖帽的巡警,拖着步子走了进来,
刚进门,一个麻脸巡警把桌子拍得一响,叫嚷道:“都把居民证拿出来.爷们要查验身份!”
一见这些“臭脚巡”,茶客们皆是一脸晦气——这些大盖帽,该又是打着啥名头来捞油水了。
近来张大帅管得紧,这些臭脚巡在街面上跑得更勤了。
说是十来天前,大帅府又有个师爷不明不白死在宅里,
传闻是“闯王爷”干的。
大家伙自然都拍手称快,还有人念叨这“闯王”占了安平县城,咋还不往四九城里打?——
几个巡警占住了门口,还有个年纪大些的大盖帽,晃晃悠悠堵住后门。
有茶客没带居民证,循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角子,没料到那些臭脚巡竟没收,反倒一本正经盘问起来。
原以为这些大盖帽不过是捞油水,这次倒来真的?
祥子哑然一笑——只怕是自己昨夜在东城闹得太大,让这警察厅紧张起来了。
可随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就见拖在最后的警官露了面——是个大腹便便、双鬓斑白的老警员。
是柳爷。
祥子下意识朝角落那张桌子望去——那虬髯汉子脸上明显掠过丝厉色,手探进怀里。
那汉子怀里嘟嘟囔囔的——从衣衫凸起的样子看,该是柄小锤。
不愧是大锤兄,走到哪都带着锤头,也不嫌扎眼。
长叹一口气,祥子霍然而起,“砰”的一声拍了拍桌子。
一时之间,茶馆内目光汇集。
——
那麻脸巡警怔了怔,接着瞧祥子这模样,心里头咯噔一下,赶紧把手上那通缉犯画像看了看。
大个子.大背头.没有金丝眼镜,
而且这模样倒有点不像,
四海赌坊那女东家说凶手长得清秀,可眼前这大个子太过平平无奇。
麻脸巡警嗤笑一声:“哪来的小子,活腻歪了?敢在爷们面前充大爷?”
他正要上前问询,却被一只大手拦住了。
“这人我认识”一旁的老警官忽然开口。
“柳爷的朋友该是没啥问题,”这麻脸巡警犹豫片刻,把疑惑都藏在心里,却暗暗留了个心眼。
柳爷眉头皱着,走到祥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祥子笑了笑,把后背藤箱卸下来。
柳爷望着这张似乎不再熟悉、却又似曾相识的脸,心里头一阵唏嘘。
若非太熟悉这大个子的身形,只怕他都不敢认这张文质彬彬的脸。
上次在城门口碰到,他还以为这呆头呆脑的小子,是想要复仇。
后来,李家派了那么多人手也没找到这小子,柳爷心里头也算放心了些——这小子该是跑路了。
而此刻,柳爷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
“你小子不要命了,咋还没离开四九城?”柳爷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咬牙切齿,
“你前阵子在人和车厂被人瞧见,李家知道你还活着,这些日子暗地里派了不少人找你和唐爷。”
祥子一怔,却未料到自己待在武馆这一个多月,这外头已是满城风雨。
“笑你小子还笑个屁啊”柳爷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这番若不是遇到了我,不又得惹个大麻烦?”
祥子又笑了:“柳爷,你说的麻烦,莫非是昨夜里范胖子死了?”
“诶你小子怎么晓得?”说话间,柳爷顿时神色一惊,两鬓花白颤抖着。
柳爷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莫非.莫非”
祥子笑着点点头:“刚出来,顺手了结了他。”
柳爷心里头一震,急忙抓住他的手:“那你小子还不快跑?莫不是没盘缠了?我这里.”
祥子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居民证——加盖了警察厅钢印的证明,墨迹还新鲜。
柳爷愣了愣,捧起那居民证,
瞧见那证件上的几个大红字,他心里头像炸了雷。
这居民证自然是真的——还是刘院主前几日亲自吩咐那位副厅长办的,那位官副厅长自然办得爽快。
那麻脸巡警一直暗中注意着两人,却是偷偷凑上去一瞧,眼眸间亦是一震。
李祥——宝林武馆弟子,九品!
“哎哟喂,柳爷您这脸面,啥时候认识了九品武夫啊.还是宝林武馆的弟子.”麻脸巡警一脸赔笑,赶紧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祥子笑了笑,却是指着角落一张桌子:“那两个也是我的朋友,该不用查验身份吧?”
“您说哪里话”麻脸巡警一脸讪笑,“咱怎么敢查到宝林武馆头上,都是误会误会”
祥子没说话,眼角余光瞧见那虬髯汉子手又拢了进去,这才放心下来。
若这两位爷真要当众动手,只怕柳爷这几个活不过今日。
“柳爷.我送您出去?”
祥子笑了笑,搀扶起柳爷。
祥子微微缩着脖颈,一脸谦卑模样。
柳爷头皮却是一阵发酥——哎呦喂,这可是九品武夫扶着我诶!
记得往日自己与阿杰喝酒时,这小子向来是没个响屁的闷葫芦,从来不说啥话,只笑吟吟给自己和阿杰倒酒。
没成想.今日真成了人上人的九品武夫!
想到这里,柳爷心里头却是唏嘘不已。
“若无柳爷照拂,我也难入宝林武馆,可惜此番要去挂职,不能与柳爷多唠.柳爷等我回来,到时候我约上官副厅长一起坐坐?”
“官副厅长约了我几次倒是一直没时间,若柳爷下次遇到了官副厅长,得帮我带个好。”
祥子一路说着,柳爷听得头皮发麻。
而柳爷身边那几个巡警,更是暗暗心惊——我滴个乖乖,这位九品爷竟认识官副厅长?
念及于此,这几个大盖帽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些,连带着对柳爷也毕恭毕敬起来。
亲手把柳爷送到门口,眼看效果到了,祥子也笑眯眯跟几人挥手作别。
官副厅长约他自然是真,不过那都是在武馆里头查验指纹时的客套话。
可这半真半假的客套话,足能唬住这些巡警了。
毕竟从方才来看,这几个警员明显不太服柳爷。
至于若真有人问到那位仕途不顺的官副厅长,祥子倒也不担心——难道这副厅长会否认?
不用多费一句话,便得了一个九品天才武夫的善意,以那位副厅长的城府,该是能懂分寸得失。
——
“柳爷.您老真是深藏不露啊有这么个长脸的后生晚辈,咋平日里没听您提过啊”麻脸巡警陪着笑,嘀咕道,
“再说这位爷还认得官副厅长.官厅长若发一句话,您老何至于受这巡脚的罪?”
身边几个警员也跟着恭维。
柳爷轻“哼”了一声,腰杆难得挺得笔直:“你们懂个屁咱这晚辈正是在武馆里头攀爬的时,我岂能拖他后腿?”
“柳爷说的是柳爷深谋远虑”
吹捧声中,柳爷心里头却是忽然升起一抹唏嘘。
祥子那居民证上的名字是李祥——自家那兄弟的李。
半年前,他不理解,为何这老兄弟要违祖传规矩,将那套看得金贵无比的【五虎断门枪】传给祥子。
现在他懂了。
许是西城风沙大,这个以滑不溜手闻名整个警察厅的老资格警长,眼睛忽然红了。
他久在警察厅,自然比旁人晓得多些。
尤其是刘四爷死后这南城的局势——他哪会猜不到.是李家坑了人和车厂那些车夫.害死了自家兄弟。
李家那位大少爷陪着范胖子出现在人和车厂的那日,柳爷气得一宿没合眼,
翻来覆去的,他那婆娘还以为自家男人难得有兴致,小意逢迎了一番,反倒惹来他一顿骂,提上裤子就在院外寒风里待了半宿。
想到这里,柳爷沉沉垂下了头。
自己最好的兄弟死的不明不白,他又何尝甘心。
但.他不过是个巡脚的警长,连个武夫都不是,能做啥?
心念激荡间,柳爷昏沉眸色不断闪烁.
阿杰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你,在给你报仇哩。
可惜我老柳没本事,兄弟你莫要怨我
泪水终于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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