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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发盯着盆中挪不开眼,炽热浓烈的酸香裹挟着荤香直扑面门,引得满口生津。
他腹中早已饥饿难当,被这酸香骤然一激,胃肠顿时发出一串响亮的“咕噜”声。
吴铭四人忍俊不禁。
欧阳发浑然不觉,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美食上,飞快地抄起饭碗盛了一碗冒尖的米饭——此菜闻起来和酸萝卜老鸭汤相近,想必又是一道下饭佳肴。
夹起一块雪白鱼片,滑嫩的鱼肉在筷尖轻颤。
送入口中,轻轻一抿,鱼肉便在口中化开。
好嫩!
酸咸的汤汁夹杂着丝丝缕缕椒香和辛香一并在舌尖上绽开,却并不霸道,更衬出鱼肉的鲜嫩,诸般滋味的交融刺激得津唾汹涌分泌,他不由自主地端起饭碗,扒了一大口米饭。
欧阳发一声不吭,闷头干饭,鲜鱼片裹着米饭,酸菜梗佐着浓汤,交替送入口中。
吃罢一碗又添第二碗。
两碗饭落肚,方才稍解饥肠,夹菜的动作也随之放缓,满足之余,心底油然生出些许感慨:
惜哉!倘若考试期间能得吴掌柜供膳,他岂会文思不畅?
可见这回发挥不佳,和食不知味有极大干系!
爹爹多半不会接受这一说辞……
“咦?”欧阳发此时才留意到席间多了两张熟面孔,“何厨娘?你和吴掌柜竟也相熟?”
他依稀记得先前曾见过这对师徒在此间用饭。
何双双坦然道:“奴家如今在吴记掌灶,吴掌柜于我算是半师半友。”
欧阳发微微瞠目,有些难以置信。
吴掌柜竟能请来东京最负盛名的厨娘掌灶!这得给多高的工钱!
忽又想起:自家昔日宴客,常延请何厨娘操持宴席,何厨娘的手艺固然精熟,但较之吴掌柜终究望尘莫及。能入吴记掌灶,何厨娘只怕求之不得……
吴铭随口问:“秋闱过后,正是同窗相聚之时,小官人怎的独自前来?”
“聚自然是要聚的。只是念及贵店旬休歇业,便定了明日再来叨扰。烦请吴掌柜明日务必为某预留一桌好酒好菜。”
欧阳发只说出一半实情。
事实上,他的同窗已约好今晚上别处宴饮,只不过,这些“学霸”一出考场便凑在一起对题,更有人起哄默写答卷互相点评。
他哪有这个兴致?当即以身体不适为由,脱身而去。
幸好没掺和,若非如此,岂能品尝到吴掌柜的新菜!
吴铭揣着未卜先知的恶趣味故意捧他:“小官人乃名门之后,家学渊源,今科必定高中!”
“这……”欧阳发面上微赧,“借吴掌柜吉言。然科举一途,七分实力,三分气运,和出身门第毫无干系。今科才俊如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话虽如此,心底仍存了几分侥幸,万一自己的酸文恰合某位考官的眼缘哩?
距放榜尚有一月,是龙是蛇,彼时自见分晓。至于眼下,姑且大快朵颐,方不负吴掌柜的好手艺!
欧阳发将秋闱抛诸脑后,夹起鱼肉送入口中。
哎,真香!
……
“哥哥好文章!今科解元,非兄长莫属!”
一出考场,二苏便迫不及待地交流策论。
苏轼将自己的破题立意娓娓道来,苏辙听罢,不由得拊掌赞叹。
不愧是哥哥!这破题之新奇,立意之精妙,端的独到!
苏轼哈哈一笑,眼中神采飞扬:“解元倒是未必,待下月放榜,我兄弟二人自当榜上有名!”
“哦?听尔等口气,已是十拿九稳了?”
苏洵含笑走近,免不了要细细询问一番。
听了两个儿子的破题思路,他不禁捻须而笑,面露赞许之色:“不错!不落于窠臼,不囿于陈见,文心已成矣!”
见父翁神色欣然,苏轼趁机说道:“爹爹,孩儿和子由欲邀林家兄弟及诸友同游东京,领略京师的繁盛风华,可好?”
苏洵点头应允,忽又话锋一转:“纵使解试得中,亦不可自矜自傲。须知春闱才是重中之重。你二人可暂歇数日,中秋之后,须即刻收心,专注课业,再攀层楼!”
“孩儿谨记!”
兄弟二人齐声应和,彼此对视一眼,嘴角扬起心照不宣的笑容。
距中秋尚有四五日光景,这几日定要去吴记川饭吃个痛快!
却不知,是否还能吃到冰甜可口的西瓜……
苏辙喉头滚了滚,已经开始馋了。
可惜今日恰逢吴记歇业,三苏只得另寻食肆用饭。
……
“多谢吴掌柜款待!”
欧阳发拱手作别,抚着鼓胀的肚皮朝家里走去。
适才享用美食,心无丝毫杂念,此时离了吴记,心里却开始打鼓,近家情更怯,脚步越走越迟缓。
虽说放榜之前,一切未有定论,但回家后,爹爹必定询问考题和他的破题思路,这可如何是好?
欧阳发虽然心底存了几分侥幸,却并未失掉自知之明。
父翁何许人也?他那生搬硬套的文章岂能入得了当代文宗的眼?
倘若如实作答,只怕今晚便要被扫地出门!
欧阳府距吴记不远,走得再慢,也拖延不了多久,大门已遥遥在望。
“小官人!”
门房立刻叉手唱喏。
欧阳发微微颔首:“爹爹可在家中?”
“老爷正等小官人哩!还请小官人去书房相见。”
“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考试时便觉身体不适,而今更是疲惫不堪,恕孩儿先回屋歇息,过后再去拜见爹爹。”
门房诧异地端详小官人两眼,看起来分明神完气足,脸上犹带餍足之色,哪有半点疲惫的样子?
他省得分寸,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未多问,唱个喏,转身禀报去了。
欧阳发哼着小曲儿回到屋里,将应试的经卷拨至一旁,翻看起闲书来。
过不多时,便有婢女在门外呼喊:“小官人!该用晚饭了!”
欧阳发挤着嗓子,有气无力地答道:“我身体不适,没甚胃口,今晚便不吃饭了。”
才在吴记干了三大碗饭,哪里吃得下?
婢女回后院如实转达。
“发儿病了?”
欧阳夫人急急追问。
“奴婢不知,但听小官人的声音,确实没什么气力。”
“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郎中来!”
“是。”
婢女转身欲走。
“且住!”欧阳修忽然出声制止,“他这病,郎中治不了,待会儿老夫亲自去治他。不管他,吃饭吃饭!”
醉翁和三个小欧阳压根没把欧阳发的“病情”当一回事,唯独欧阳夫人心忧大儿,仍让婢女盛了碗汤羹送去。
欧阳发思来想去,事到如今,唯有使苦肉计,或可逃过一劫。
忽闻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赶紧扔掉手中闲书,脱去皂靴,翻身上床,直挺挺躺下,以手搭额,双眼微合,满脸凄风苦雨。
“发儿——”
欧阳夫人最是急切,当先推门而入。
见她差人送来的那碗汤羹仍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心底越发不安,又听见低低的呻吟,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床前。
“娘亲……”
欧阳发试图用双手撑起身子,却蹙起眉头,面露痛苦之色。
“快躺下罢!”
这时,欧阳修和三个小欧阳相继跨进屋内。
欧阳夫人冲相公抱怨道:“你瞧瞧发儿,还拦着我不让请郎中!”
欧阳修漠不关心地走至床前,目光自大儿脸上扫过,尚未开口,欧阳辩冷不丁探出双指,往大哥腰间一戳。
“噗!”
欧阳发险些破功,忙翻身背转过去,双肩轻微抖动。
欧阳夫人并未看见辩儿的小动作,只道发儿难受,越发心疼,关切道:“你哪里不舒服?”
“人太多,吵得头疼,快把我弟带走!”
“巧极!”欧阳修轻笑一声,“你这头早不疼晚不疼,偏生一进考场便疼起来,想必秋闱发挥不佳罢?”
欧阳发终于忍住痒意,转过身来,复又露出愁容,叹气道:“父翁明鉴,孩儿第一日应试文思顺畅,岂料次日便头疼欲裂,昏昏然不知所答。定是夜里染了风寒,更兼食不知味,故而……”
“故而,你今科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不……未必不中,也未必中。”
“呵!”欧阳修沉下脸,“你最好榜上有名,否则,你纵有千般托辞,且同老夫的家法棒说去!”
“相公!”欧阳夫人于心不忍,“发儿本可蒙荫入仕,是你执意让他应试,他既已尽力,何苦还要苛责?”
“尽力?他若真尽了力,岂会连解试关都过不去?枉为我欧阳修之子,竟懈怠至此,此皆尔妇人之仁,与某管教不严之过!”
略一停顿,目光落到愁眉不展的大儿身上,冷声道:“既染风寒,头痛难忍,那便在家中好生将养。自今日起,直至放榜,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啊?!”
欧阳发微合的双眼霎时瞪得浑圆。
欧阳修视若无睹,兀自决断道:“再者,病体合该饮食清淡。吴记菜肴过于香浓醇厚,于调养不利,今后休要再食!”
“?!!”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
欧阳发垂死病中惊坐起,愁眉尽展,正色道:“孩儿适才静卧半晌,已觉神志渐清……”
欧阳修充耳不闻,袖袍一拂,径直转身离去。
“娘亲……”
欧阳发急忙转向母上大人,眼中满是恳求。
欧阳夫人见状,已知他装病避责,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孩子……”
亦转身随相公离去。
唯有欧阳辩上前一步,拍着小胸脯,郑重承诺道:“大哥莫忧!日后吴掌柜但出新菜,四郎定当细细品味,再向大哥描述其形、其香、其味,保管说得如同亲尝……”
“滚!!”
……
吴铭没想到何双双连洗澡也要一块儿去。
“你家里没有木桶?”
“有是有,可我从未在浴堂里洗过,去体验一下也是好的。”
“这有什么可体验的……”吴铭忽然灵机一动,“要不这样,小谢,你以后便去何厨娘家洗澡,如何?”
省得他陪同,费时又费钱,何况,古代的木桶浴哪有现代的淋浴舒服?
“这……不好麻烦双双姐……”
谢清欢尽量委婉。
“麻烦么?”吴铭问何双双,“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
“那就有劳了!待她洗完澡,烦请差个人送她回来,她独自一人多有不便。”
“双双省得。”
何双双本想邀请吴掌柜一起,话到嘴边又咽下。过于唐突了。
欧阳发的突然造访倒是给吴铭提了个醒,今天既已考完,明天多半会是“考生专场”。
其他人暂且不论,二苏绝对会来。
吴铭记得大苏是开封府试的第二名,林希更猛,别头试排第一。
明年正月的省试分为两个考场,开封府试过关的学子在贡院应考,考官是欧阳修等人,而由国子监试和别头试选拔出来的考生则在南庙应考。
林希在这场考试中依然表现出色,再次在南庙试中夺魁,连中两元,至今还留下他的《佚道使民赋》一篇。
以至于殿试之际,多数人更看好林希,认为今科状元非他莫属,连赵祯也对他寄予厚望,特派近臣在林希考舍外等候,等他一完卷便立刻呈送御览。
岂料破题就是一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警示帝王要以天意和民心为鉴戒。
嘉祐元年本就是多事之秋,这话分明是在批评皇上存在有违天意和民心之处。
赵祯一看,好小子,搁这儿点我呢!
遂心生不悦,只将林希定为第三甲,而把状元给了另一位福建考生。
虽与连中三元失之交臂,却已足见其过人之处,后来也一路干到了宰相。
不过今科的大佬有点太多了,光是宰相便出了九个,相较之下,林希这个半步状元倒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给这群考生们备点什么菜呢?
“师父,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这回做什么节日菜品?”
自己的徒弟自己了解,一看小谢的样儿就知道她又想学新菜了。
吴铭没好气道:“酸菜鱼会做了?之前教过你那么多菜,你都会做了?”
谢清欢摇摇头:“师父又不许弟子掌灶,我只能旁观却不能上手,哪里学得会……”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一跳,我竟然同灶王爷顶嘴?我怎么敢的?
急忙刹住,改口道:“弟子失言,望师父勿怪!”
吴铭抄起筷子在她头上一敲,以示惩戒:“为师说过,你火候未到,学艺当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等你几时有何厨娘的功底,再谈掌灶不迟。”
“是……”
又是何厨娘……师父现在都不用手抚我顶了,改拿筷子敲打我。
突然想到:师父莫不是暗示我,一更天传我神功?
但她很快发觉是自己想多了。
“行了,把碗筷收一收,便去何厨娘家洗澡吧。”
师父撂下这句话,便转身回了仙界,丝毫没有单独传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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