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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字,像一阵寒风,瞬间吹散了主卧里那点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暖意。
几房太太的脸色都变了,她们虽然不懂军国大事,但也知道军法处是管什么的地方,那是能要人命的阎王殿。好端端的,怎么会找到家里来?
大太太的反应最快,她猛地站起身,脸上那股子当家主母的威严又回来了:“什么核实战报?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阿昌,去告诉他们,我家老爷重伤在身,神志不清,谁也不见!让他们滚!”
“恐怕不行。”朱豪的声音很平静,他靠在床头,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刻,“躲是躲不过去的。人家既然打着‘公事’的旗号来了,我们要是避而不见,正好就落了口实,说我们心虚。”
他看了一眼身上那件绣着福字的丝绸睡袍,自嘲地笑了笑:“扶我起来,换身衣服。总不能穿着这个去见‘天使’吧?太不严肃了。”
“你疯了!你的伤!”大太太急了,眼圈都红了。
“死不了。”朱豪拍了拍她的手,眼神里透着一股让她安心的力量,“放心,在自己家里,他们还能吃了我?去,把卫国和徐虎叫来。另外,让康儿也过来。”
朱府的前厅,气氛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军法处的钱处长,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他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微胖,一身笔挺的呢料军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他身后站着两名卫兵,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官面文章特有的傲慢。
钱处长端着阿昌叔不情不愿泡上的茶,用杯盖撇着茶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在渝城,就算是朱豪这样的地头龙,在他这个代表着军法和纪律的“天使”面前,也得矮上一头。
阿昌叔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太太则带着几房太太,站在屏风后面,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脚步声响起。
朱豪在朱康和周卫国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徐虎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尊沉默的铁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钱处长,毫不掩饰其中的敌意。
朱豪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每走一步,似乎都牵动着胸口的伤,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副病弱的样子,和他战神般的名声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钱处长这才抬起眼皮,看到朱豪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哎呀,朱军长,久仰大名。听闻您在吴县力战殉国,下官还扼腕痛惜了许久。没想到您吉人天相,实在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啊!”
这番话,听着是恭维,实则句句带刺。“力战殉国”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提醒朱豪,报纸上都说你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朱豪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虚弱地笑了笑,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很慢,像是用尽了力气。
“让钱处长见笑了。阎王爷嫌我命硬,不肯收,硬是把我给踹回来了。”他喘了口气,看向钱处长,“不知钱处长大驾光临,有何公干?我这刚从鬼门关回来,脑子不太好使,要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海涵。”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了自己的伤情,又把姿态放得很低,让钱处长准备好的一肚子官腔,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钱处长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重新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朱军长客气了。下官这次来,是奉了吴司令的命令,也是奉了军政部的钧令。您呈上的那份战报,上峰已经看过了。对于第四十一军全体将士忠勇报国之举,上峰深感悲痛与嘉许。”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第四十一军毕竟是整建制覆没,影响巨大。为了对历史负责,对死难的将士负责,也为了给国人一个交代。军政部决定,需要对整个武汉会战期间,特别是富金山和吴县两场血战的详细经过,进行一次全面的核实与记录。所以,今天需要请朱军长,详细地,把所有战斗细节,再复述一遍。”
他特意加重了“详细”和“所有”这两个词。
这哪里是核实战报,分明就是审讯!
徐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要不是周卫国在旁边拉着他,他恐怕已经冲上去,把这个胖子的脸打成猪头了。
朱康也是怒不可遏,他扶着父亲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身体的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伤痛和愤怒。
周卫国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他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报告钱处长。军事报告,有严格的格式与流程。军长呈上的战报,已经详尽叙述了战役经过、兵力损失及战果。如果您需要更详细的资料,比如作战日志、命令副本、伤亡名册等,很抱歉,所有机要文件,均已在吴县城破之前,由参谋长赵毅川少将亲手焚毁,这是战时条例所规定的。”
他搬出“战时条例”,就是在堵钱处长的嘴。文件没了,你们还想查什么?
钱处长显然没料到朱豪身边还有这么一个懂行又难缠的角色,脸色微微一滞。但他毕竟是官场老油条,立刻笑道:“周团长,哦不,现在应该是周教官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文件烧了,我们理解。但人不是还在吗?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人’的记忆。毕竟,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细节,是战报上体现不出来的嘛。”
他图穷匕见,目光再次锁定在朱豪身上:“比如,在富金山,我军与日军兵力火力差距如此悬殊,为何要死战不退?具体的指挥决策过程是怎样的?再比如,吴县被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军心士气如何?又是如何坚守了十余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全军覆没之际,朱军长您,又是如何……奇迹般地生还的?”
最后一个问题,如同毒蛇的獠牙,终于亮了出来。
整个大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屏风后的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死死地攥着手帕,指节都发白了。
“放肆!”徐虎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吼如同平地炸雷,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下落。他指着钱处长,双目赤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质问我们军长!我们军长在前面跟小鬼子拼命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你妈的被窝里喝奶吧!弟兄们尸骨未寒,你们这群王八蛋就跑来捅刀子!老子今天就先毙了你个狗官!”
说着,他竟真的要去拔腰间的枪。
“徐虎!”朱豪一声低喝,制止了他。
钱处长被徐虎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吓得一哆嗦,脸色发白,但随即又恼羞成怒,尖着嗓子喊道:“反了!反了!朱豪,你看看你的部下!这就是你们川军的军纪吗?竟敢当众威胁军法处命官!我看你们不是临阵脱逃,是想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任何人万劫不复。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靠在椅子上,一边笑,一边咳嗽,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好一个‘意图谋反’。”他止住笑,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钱处长,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钱处长,你想听,是吗?”朱豪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好。”
“老子今天,就跟你们好好摆一摆,我第四十一军,是怎么打的,我那两万多弟兄,又是怎么死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朱康给他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
“来人,给钱处长和他的人,搬椅子,上好茶。”
“今天,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从富金山,说到吴县。从天亮,说到天黑。”
“我怕我讲得不够细,钱处长你们……听得不够明白啊。”
那平静的语气之下,隐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钱处长看着朱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审问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反倒像是一只闯入了猛虎巢穴的狐狸,正被主人玩味地打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口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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