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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豪没有催她,他给了她时间,也给了自己时间。
整个书房,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周芷兰才稳住心神,换了一张纸,重新誊写。
朱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至二十三日夜,吴县县府广场决战,我第四十一军,下辖三位师长,及全体官兵,共计两万三千七百一十五人,全部阵亡。”
“全军,无一人投降。”
“无一人被俘。”
“随军文职、医护、重伤员五百余人,由独立装甲团团长徐虎护送,提前转移。卑职朱豪,亦于此役身负重伤,幸由周卫国、朱康等人率部救回,苟活于世。”
“此役,我第四十一军,虽全军覆没,然毙敌亦在万人之上。虽败,未辱使命。虽死,无愧家国。”
“以上,为我第四十一军,自武汉会战以来,全部之经过。”
“伏请钧座鉴察。”
“职,第四十一军军长,朱豪,叩首。”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朱豪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重重地靠回了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他那满是风霜的脸颊,缓缓滑落。
周芷兰也终于写完了。她放下笔,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如千钧。
上面写的不是字,是两万多条川军汉子的命。
周卫国走上前,拿起那份还带着泪痕的战报,逐字逐句地看着。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军长,我亲自去送。”周卫国将战报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入怀中,动作郑重得像是在安放什么圣物。
“不。”朱豪却摇了摇头,他靠在太师椅上,胸口的伤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痛楚,“你不能去。”
周卫国一愣:“为什么?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是因为你太合适了,所以你不能去。”朱豪的眼神穿过窗棂,望向院中那几个正在笨拙地学着站军姿的家丁,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疲惫,“你周卫国,是金陵保卫战的团长,是泊林留学回来的高材生,是军政部那帮人眼里的‘嫡系’。你现在跟着我这个川军军阀混,他们本就看着不顺眼。你若大张旗鼓地去送这份战报,在他们看来,就是挑衅,是示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们不会看这份战报写了什么,只会想,你周卫国代表的,是我朱豪的态度。他们会把这份战报,直接扔进纸篓里。”
周卫国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朱豪说的是事实。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有时候比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更杀人于无形。
“那让谁去?”徐虎瓮声瓮气地问,他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只觉得憋屈。
朱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儿子朱康的身上。
朱康正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拳头攥得死死的。
这几天,他听了太多战死的叔伯兄弟的故事,那股子悲愤和不甘,快要从胸膛里溢出来。
“康儿,你去。”朱豪缓缓开口。
“我?”朱康有些错愕。
“对,就是你。”朱豪看着他,眼神里既有父亲的慈爱,也有军长的严厉,“你不是军人,你是朱家的四少爷。你拿着我的名帖,去军政部,把这份东西,亲手交给军政部的何部长。记住,谁拦你,你就说是家父的私信,一定要亲手交到。如果他们不收,或者推三阻四,你就把东西带回来,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周卫国瞬间明白了朱豪的用意。
以儿子的身份,送一份“家书”,姿态就放低了。
这既是呈报军情,也是一个晚辈对长官的交代,面子上好看。
何部长收与不收,都会掂量一下。
收了,就得看。不收,传出去就是他何某人连一个为国几乎流尽了血的将军的“家书”都拒之门外,名声上不好听。
这一手,玩的是阳谋,也是人心。
“爹,我明白了。”朱康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接过周卫国递来的战报,那份沉重,让他年轻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送走了朱康,书房里的气氛依旧压抑。朱豪的精神消耗极大,脸色又白了几分。
大太太终于忍不住,端着那碗不知热了多少遍的参汤走了进来,柳眉倒竖:“说完了?说完了就给老娘把这碗东西喝了!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再折腾下去,不等小鬼子打过来,你就先去见阎王了!”
朱豪看着那碗参汤,苦着脸,像看仇人一样。
“我这几天喝的汤,比我这辈子喝的酒都多。我感觉我现在打个嗝,都能熏死一头牛。”他有气无力地吐槽。
“那也得喝!”大太太不由分说,把碗塞到他手里,“不喝完,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周卫国和徐虎对视一眼,很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朱豪的讨价还价:“一半,就喝一半行不行?”
“门儿都没有!”
“那……加点糖?”
“你当是喝糖水呢?我告诉你朱豪,你要是敢不喝,老娘晚上就睡你旁边,一晚上给你扎十二回针,让你也尝尝浑身窟窿眼的滋味!”
“……”
周卫国嘴角抽了抽,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徐虎跟在后面,挠了挠头,一脸敬畏地感叹:“团长,我以前觉得,天底下没人能治得了军长。我现在知道了,还是有的。”
周卫国难得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或许就是军长能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原因之一吧。外面是刀山火海,家里,总归还有个念想,有个能管着他的人。
……
渝城,军政部。
这座由旧衙门改建而成的建筑,如今是整个龙国战时最高军事指挥中枢的所在地。门口的卫兵荷枪实弹,来来往往的军官神色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凝重。
武汉会战的失利,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卫戍总司令吴司令的办公室里,气氛却与外面截然不同。黄花梨木的办公桌擦得锃亮,墙上挂着“领袖”的画像和“主义”的题词,空气中飘散着上好的龙井茶香。
吴司令正靠在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他最近心情不错,武汉虽然丢了,但国民政府彻底迁都渝城,他这个卫戍总司令的地位,水涨船高,愈发重要。
一个心腹参谋敲门进来,将一份文件递了上来。
“司令,朱豪的战报。”
“哦?”吴司令睁开眼,慢条斯理地接过文件。他没有急着看,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展开。
他看得很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看到“全军两万三千七百一十五人,全部阵亡”这几个字时,眼皮跳了一下。
“哼,倒是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放下战报,语气里满是轻蔑,“全军覆没,说得如此悲壮,不过是打了败仗的托词罢了。”
心腹参谋凑上前,低声道:“司令,这朱豪可不简单。我打听过了,他这次从吴县活着回来的,还有他儿子朱康,以及周卫国和徐虎那帮悍将。加起来,足有三百多人,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而且,他那个独立装甲团,虽然装备都丢了,但徐虎带回来的,都是技术兵种和骨干,拢共还有近百号人。这要是让他再拉起一支队伍……”
吴司令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朱豪的威胁。
这个从川省盆地里走出来的泥腿子军阀,作战悍勇,屡立奇功,在川军中的声望如日中天。
以前他远在天边,吴司令还不觉得什么。
可现在,国民政府就在渝城,他朱豪要是带着一支虎狼之师盘踞在此,岂不是卧榻之侧,睡了一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猛虎?
更重要的是,朱豪有钱。
朱家在川渝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富可敌国。
有钱,有人,有名望,还战功赫赫。
这样的人,他吴司令怎么睡得着觉?
“上峰的意思是,要安抚。”吴司令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毕竟是抗日英雄,仗打成这样,非战之罪。明着动他,是不可能的。”
“那您的意思是?”心腹心领神会。
吴司令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他不是递了战报吗?那就派人去‘核实’一下。全军覆没,他这个军长倒是活得好好的,这里面,难道就没什么文章可做吗?”
他冷笑一声:“去,把军法处的钱处长给我叫来。就说,我怀疑第四十一军军长朱豪,在吴县保卫战中,有临阵脱逃、保存实力之嫌,让他带人去朱府,给我仔仔细细地问,明明白白地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司令高明!”心腹参谋立刻拍起了马屁,“这朱豪性如烈火,最是受不得冤枉气。钱处长他们这么一去,必然会激怒他。他只要一发火,闹将起来,冲撞了军法处的‘天使’,那就是藐视军纪!到时候,咱们再添油加醋一番,就算不能把他怎么样,削了他的兵权,让他当个富家翁,总是能办到的!”
吴司令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脸上的笑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朱豪,你这条地头蛇,在我面前也得盘着!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
而此刻的朱府,朱豪刚刚喝完那碗能苦掉舌头的汤药,正被大太太按在床上,享受着二太太轻柔的捶腿服务,三太太在给他削苹果,四太太在念报纸……
他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快要在这温柔乡里废掉了。
“他娘的,老子宁可去跟小鬼子拼刺刀,也比在这儿遭罪强。”他小声嘀咕。
大太太耳朵尖,一个“暴栗”就敲在他头上:“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辛苦了,等老子伤好了,带你们去逛最好的百货公司!”朱豪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
就在这时,阿昌叔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少爷,太太,不好了!军政部军法处的人来了!说是要……要核实战报,调查军情!”
屋子里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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