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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晌,闻大呱嗒特意来秦家前门房子传消息,坐到黄士魁身边,拍拍打打地说:“哎妈呀,大姐夫呀,你听说没?老粮台公社粮库招工,试用期六个月,叫什么亦工亦农,六个月后能转为工人呢!”
闻听此言,黄士魁眼睛一亮,转瞬又皱了皱眉头。“哎妈呀,我听说,三姓粮库扩建后从下边粮库调走不少人,老粮台粮库严重缺员了,这回从乡下招搬运工六七十人,招满为止,我听说有些大队的社员都老守田园不愿意离家,这一时半会儿还没招够呢。咱村年轻老爷们儿和棒劳力里就你勤快,这些年你没少上外边闯荡,还当过生产队长,我寻思大姐夫你最适合,就马上来给你传个信儿。我让呜哇去,他就是不搭拢,你说他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就知道搁家鼓捣喇叭。我听说大蔫报名了,现在想去兴许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我听说大蔫报名了,现在想去兴许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黄士魁看了妻子一眼,有几分犯难:“是个好机会,也真想去,可是?”闻大呱嗒逗道,“哎妈呀,大姐夫呀,可是啥呀?你是舍不得把育梅姐一个人扔家吧?”没等黄士魁回答,艾育梅首先表明态度:“你别有啥顾虑,我可不拦挡你。再说,不在家也省了上牌店了。”黄士魁活心了:“我想去试试。”艾育梅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试试呗!那搬运的活肯定很累,就怕你身体单薄顶不住。”黄士魁对自己很有信心:“我有毅力,肯定能坚持到转正。”闻大呱嗒提醒:“哎妈呀,要去就赶紧上大队部去开介绍信去,万一让别人补了名额你就去不成了。大姐夫要去成的话,你和大蔫还是个伴呢。”
前门房子距离大队部本来就不远,黄士魁因为办事心切,脚步走的很急,不一会儿就到了。
钱大算盘正拨动算盘珠子,黄士魁凑到跟前,跟对面桌的三大爷儿打声招呼,笑嘻嘻地央求钱会计:“老钱叔,我想开一张介绍信,上老粮台去,你看我行不?”钱大算盘端详了一下,摇摇头说:“挺单薄,够呛!”三喜子问道:“魁子,你媳妇支持你上老粮台当搬运工?”黄士魁又点头说:“嗯,育梅她同意我去。”三喜子说:“我就是觉得你不当队长白瞎材料了!咱可说好了,要在那儿干不长远回来就给我接队长。”见黄士魁点头,又说,“你和大蔫一起去,还有个照应。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到粮库好好干,争取干出点儿名堂。”示意钱大算盘,“给他开吧,这小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让他去试试吧!”钱大算盘把账本往旁边一推,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介绍信,拧开钢笔帽,先填上编号:“给你和大蔫开一张。”然后在空白处填写上相关文字:
红星公社老粮台粮库:
兹介绍我村黄士魁、黄士成等2人前往你处办理招工报到事宜,请予接洽为荷
三姓县红原公社长青大队
1964年8月16日
写毕,认真地看了一遍,加盖了公章,又在下面的空行里加写一句:经我大队贫下中农推荐,此二人符合应招条件。这才用算盘压住存根虚线,小心翼翼地撕下来,交给黄士魁,嘱咐收好。
老粮台公社在长青大队西南六十里,粮库在公社所在地西北角。老粮台粮库建于1958年,时为三姓粮库在老粮台公社设置的征购粮收购点,1959年批准为粮库,占地面积六万平方米,职工五十多人。每年到了粮食收购季节,这里一片繁忙。那高高的粮囤子是用茓子围起来的,尖尖的锥形盖是用洋草帘苫成的。粮囤最多时候有近百个,场面十分壮观,离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巍峨的气势。
黄士魁和黄士成背着行李卷,按时报到。被录用的工人大多都是膀大汉,相比之下,黄士魁显得特别单细。
时正是收夏粮季节,搬运队忙得热火朝天。黄士魁虽然身单力薄,干起活来倒是十分灵巧,不使蛮劲。轮到他扛扛,同伴们将麻袋一抬起来,他哈腰钻进去,扛起来一路小跑。粮库顾主任指挥着搬运队运粮,也留心观察这个要强的年轻人。观察几天,觉得这年轻人干活很地道,内心对黄士魁的为人和刚强劲儿暗暗佩服。
休息时,顾主任找他拉话:“你这身子骨单细,能顶下来吗?”黄士魁笑笑:“顾主任你放心,别看我体格单细,可我能横下心来,肯定没问题。”顾主任问:“我发现你每次抗抗都带小跑,为啥?”黄士魁又笑了:“不瞒您说,我这是尽量缩短麻袋压在肩膀上的时间,好保存体力。”顾主任不住地点头,指着黄士魁对搬运队的工人们说:“这小子身体单薄,大家伙要照顾他,他抗抗时,谁也不许砸,要轻抬轻放,听清没?”工人们都纷纷应道:“听清了,放心吧主任。”黄士魁知道,这是顾主任对自己有好感,特意关照自己,内心很是感动,眼睛有些湿润,竟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出来。
顾主任平时喜欢吹口琴,每次给搬运队吹曲子的时候,见黄士魁听得最投入,就问他喜欢乐器不,黄士魁点点头。顾主任从怀里掏出口琴,又吹了一曲《公社都是向阳花》,刚吹完,黄士魁就带头鼓掌。忽然,黄士魁发现顾主任把口琴递到自己面前。他不知道顾主任是让他看看,还是试吹一下,或者是别的啥意思。
正在纳闷,顾主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要能在一周之内吹出曲调,就把它送给你!”黄士魁接过口琴,喜欢得不得了。他心有灵气,吹了几日口琴,曲调就出来了。干活歇工的时候,工友们常常让黄士魁给吹奏一曲,越吹越熟练。时间一长,那《送情郎》《十大想》等曲子连同伴们都会哼了。坚持了两个月,顾主任把黄士魁和黄士成从搬运队里抽出来,让他俩搞文艺演出,用一些地方戏老调填写夸赞粮库的词来宣传。得到这么个美差,两个人非常高兴。黄士魁吹口琴,黄士成拉二胡,两个人配合默契,回回演出都深受工友欢迎。
入深冬,黄士成请假回了一趟家,返程前特意到秦家前门房子看了看。他搓着手,吐着哈气:“弟妹,这屋子冻得叮当响,你看水缸都上冰碴了,咋不多烧些呢?”艾育梅说:“家里已经没有烧的了,做饭烧我姑家的柴禾呢,挑水都是我老秦叔给挑。”黄士成说:“我要回粮库去了,你看你有啥事儿没有。回去后,魁子问起我咋说?”艾育梅咬咬嘴唇说:“实话实说吧!”
当黄士魁知道家里处境艰难时,内心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一脸愁容地对黄士成说:“大蔫哥,我惦记家里,想回家去。”黄士成问:“那还回不回来了?”黄士魁说:“不想回来了。”黄士成说:“不回来可惜了,再坚持三个多月就转正了呀!”黄士魁摇摇头说:“没办法!育梅自己太不容易了,我怕她熬不住。”黄士成说:“你不干我也不干了。”黄士魁说:“大蔫哥,你和我不一样,你没有家里拖累,你先干着吧。”黄士魁跟顾主任说了回家的打算,顾主任皱起眉头,沉吟半晌才说道:“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咱俩整俩盅。”
掌灯时分,黄士魁应邀到了顾主任家,就着两个小菜喝酒说话。“来,喝一口。”顾主任举起小碗,和黄士魁碰了一下,一边品着酒味一边说:“烧锅屯的酒,溜儿正味儿纯。”黄士魁咂咂嘴说:“这酒是挺够劲儿”顾主任放下酒碗,不无惋惜地说:“说实话,你这一张罗不干,我挺舍不得的。本来想啊,等转了正,多栽培栽培你,没成想你要不干了。”顾主任的老闺女顾小满将菜添了一回,也插话说:“魁子哥干好好的,咋想不干呢?当工人咋的也比务农强呢!”黄士魁抿一口酒:“没办法,家里日子支应不了了。”顾主任说:“魁子,其实我跟你挺对心思的。起初招工时候,我看你身体单薄,怕你受不了,顶不下来。可我看你会使巧劲儿,觉得你脑袋瓜好使,跟那些工友不一样。他们除了出苦力,不寻思别的。你不同,你有文化,会动脑。所以,我很赏识你。”
几口酒下肚,顾主任话明显多起来,竟然拿自己闺女说笑:“我家小满今年才十六,别看个头儿小,可心眼儿够用。她过家是把好手,勾嘎不舍的,干啥还麻溜。你成家那么早干嘛,不然我就把小满给你。”顾小满看着黄士魁,口气对着爹说:“看,喝多了不是?你咋竟说醉话呢!”顾主任呵呵笑道:“你还以为是真的呢?我不过是说说心里的实嗑。我能把你给一个成了家的人嘛?这婚姻法也不允许呀!咱也不能把人家给拆散呀!”
黄士魁笑着摇摇头,夹了口炖干豆腐,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就是真给,我也不敢要呀!”顾主任又和黄士魁对喝了一口酒:“你先回去安排安排,安排好了再回来,行李先别往回拿。你这个指标我给你留着,给你两个月期限,你随都可以回来,将来我安排你当搬运队队长。”黄士魁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又敬了顾主任一回:“不管我回不回,顾主任的恩情我是领了。”
黄士魁告别工友们踏上了回家的路,天飘着鹅毛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从老粮台公社到长青大队有一条近道,抄近走能比乡间大道少走十多里,但中途必经八岔沟。这沟塘里野草丛生,杂树茂密,经常有野猪出没。他到这里已是下半晌了,走在林中的雪道上,心中多少有点儿打怵。走着走着,竟高声唱起《小看牌》来:
正月里来是罢新年,新姑爷拜年来到门前,小姨子一见心欢喜呀,先问好,再问安,端茶水,装袋烟儿,说说笑笑坐在一边。
他把这民歌唱的颤颤巍巍的,尤其那“得儿啦么哟伊哟”和“哪伊哟哎”的花点儿也唱得特浪漫。忽然,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黄士魁回头一看,从林子里钻出一头笨重的野猪来。
他心说坏了,看来这家伙饿了,要拿我当美味了。他本能地立在了那儿,歪头看看旁边,三两步就是一棵二大碗口粗的鱼鳞松,看野猪正用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便想到了求生的办法。说时迟,那时快,黄士魁撒腿奔向那棵松树,噌一下攀上去,两手抱着树干往上蹿。
野山沟里的树木因为没有人修整,旁枝长得也很壮实。黄士魁非常灵巧地攀上去,急忙将两腿缩了上去。那野猪这才反过味来,嚎叫一声冲过来。如果再晚一步,他非让野猪扯住裤子不可。他又往上爬了几步,骑到了一个粗壮的树杈子上。
野猪是农业生产的害敌,靠吃野果、树种、草籽和山野菜活命,也好成片成片地糟蹋庄稼,遇到野猪一般用敲桶打锣的办法护田。打野猪冬天不打,冬天的野猪瘦得像皮包骨头,不出肉。打野猪一般打头部,因为头部容易穿透。过去时常有人被野猪伤害,轻者留伤,重者丢命。野猪平日里大多听头猪指挥,也有一种孤猪,大多是“竞选”头猪失败者,性格非常孤僻,喜欢单独闯荡。
这只野猪正是一头孤猪。身上沾满了松树油子,如铁甲闪闪发亮,这说明它在这杂树林子里活动时间已经很久了。它在树下打起了磨磨,然后用身子发狂地撞树干,震得树上的浮雪纷纷落下。
黄士魁紧紧抱着树干,大声说:“就你,想祸祸我,哪儿那么容易。”为给自己壮胆子,又大声地唱起来:
姐夫的衣裳奴家也会做,姐夫的孩子奴家也喜欢,一来二去姐夫家中住,说着笑,打着闹,买东西,零花钱儿,一来二去结下姻缘。
由于惊吓,他歌声抖颤,把那“得儿啦么哟伊哟”和“哪伊哟哎”唱得哭咧咧的。过了一会儿,野猪嗷嗷嚎叫几声,开始疯狂地啃咬树干,啃得松树咔哧咔哧作响,树沫子飞落。黄士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野猪的行动,从兜里掏出口琴吹起来。那野猪听到琴声,歇了一会儿,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继续啃树干。
“嗵!”一声沉闷的枪响,仿佛沟谷也颤抖了一下。
向野猪开枪的正是猎户李炮。前几天,自家老母猪被野狼赶走了,李炮找了棒劳力在八岔沟一带寻找了两天,也没有见到野狼的踪影。忽然从沟膛毛道那边传来一阵歌声,李炮仔细听了听,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腥骚味,还听到了野猪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是野猪,看来是有人遇上野猪了。”他寻着方向,向毛道靠近,用手拨开树樱子,位置正对着野猪头部,蹲下身,往猎枪里装了枪药,灌了铅砂,瞄准了野猪的嘴巴,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正打在野猪的脑门上,野猪嗷嗷叫着乱蹿,黑红黑红的血从弹洞处流了出来。几个棒劳力用洋叉子、二齿钩等铁器一阵猛打,野猪终于倒下了。
黄士魁从鱼鳞松上出溜下来,两腿发软,过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胡子拉碴的猎人扶着黄士魁在前边走,棒劳力们抬着野猪在后边走。黄士魁问恩人是谁,恩人笑笑不语。有个棒劳力告诉他:“我们是烧锅屯的,这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猎人名叫李炮。”
李炮问他是哪儿的,咋走这条背道,黄士魁一一回答,李炮说:“你一个人走这条道,胆子也真够大的,这不是找死吗?你不知道,这条道出过事儿。前年刚入冬时,小孤山有个两口子上老丈人家,走到这儿遇上了野猪群,被祸祸的都没有模样了。算你小子走运,碰上我们,不的话,你小子过不了今晚。”闻听此言,黄士魁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了烧锅屯李炮家,将那几个棒劳力留下帮着收拾野猪,李炮媳妇烧开一大锅水,褪毛,开膛、卸肉,一通紧忙。
黄士魁从惊吓中恢复了常态,到外屋看见锅台上那头野猪已经褪了毛,过去帮着拉扯开膛的肉皮:“这家伙,几个小时之前,还想吃我呢,现在我想吃它了。”李炮一边掏肠子一边说:“可惜,冬天野猪没有膘。”
李炮家三口人,老两口有个小闺女,十四五岁的年纪,长一双丹凤眼,头上用红头绳扎出两个羊角辫。黄士魁问丹凤眼叫啥,不等丹凤眼回答,李炮说:“她是我养女小琴,她父亲是我弟弟,我说上小孤山上老丈人家让野猪群祸祸的就是小琴爹妈。我弟弟家出横事儿以后,我把小琴收养了。”小琴眨巴着眼睛问黄士魁姓啥叫啥是哪儿的,黄士魁刚回答完,李炮就说:“小孩伢子,啥都问,客人累了,让客人歇歇吧!”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日头爷儿已经升起一杆子高了。黄士魁起身上路,李炮背上猎枪和包裹亲自护送。两个人出了烧锅屯,重新回到了八岔沟毛道上,一直出了八岔沟。
到了平原地带,黄士魁说:“李叔,别送了,大冷的天儿,快回吧,感谢的话都在心里,我也不说啥了,等有空到我那儿串门儿去。”李炮停住了脚步,将一个鼓鼓馕馕的破口袋交给黄士魁说:“我给你割了一脚野猪肉,回去让你家里人尝尝。拿着吧,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这点儿意思。我跟你说话对路,往后咱就当亲戚常走动就是了。”
黄士魁看着李炮一脸慈祥的笑容,觉得胸口热乎乎的,背上装野猪肉的口袋,走几步挥挥手。李炮大声说:“大侄子,记住啦,来串门儿!”黄士魁应了一声,再走几步又朝李炮挥挥手。雪地莹白,反射的阳光闪闪刺眼,黄士魁心情很好,又唱起那支没唱完的曲子来:
二月里来龙又把头抬,如今的老娘们儿时兴看牌,不论男女一块儿堆的坐,大盘腿,露绣鞋,奶孩子,敞开怀,雪白的汗衫露将出来。
这回,他唱得有板有眼的,把那“得儿啦么哟伊哟”和“哪伊哟哎”唱得非常喜兴。
晚饭后,黄士魁像是解脱了似的,在炕上伸了伸懒腰,询问村里事:“那‘四清’工作队还在吗?”艾育梅学说:“你走后一个多月人就都撤了,是连夜撤的。撤走之前,搞了一次民主选举,索良当上了大队长。还搞了成分复查,五家地富成分划成上中农,咱二小队划下来一户富农,后院姑奶家由富农划成上中农,姑奶和老秦叔乐得又哭又笑的。”黄士魁说:“这工作队还干点儿好事儿,还真不是来吃闲饭的。”
艾育梅想起一事:“一开始让那些种小片荒的人家秋后退赔,他们一走就不了了之了。还有赵赔本的‘空头上尉’问题始终没有结论,口头封他个上尉那三姓城同学叫尹绅,住在楠城,工作队吴边按照找赔本提供的地址去外调,结果那人死了快一年了。找赔本说,怪就怪自己当时去说清问题太主动了,说那上尉当的都冤出大紫泡了。我说,人证没了,那可没法澄清了,那你这‘空头上尉’是甩不掉喽!”接着就往出倒苦水,“你不在家这些日子,生产队有些社员拿咱当下眼看待,扒堆分东西到咱这儿啥都少。放秫杆有大梱小梱,给咱的都是小梱。柴禾都没有好几天了,现在烧姑姑家的呢!”
黄士魁暗骂这些小民心眼小,随口问:“我走这些日子,爹妈来看过没有?”艾育梅说:“从打你走,谁也没来过,都各顾各的呢!”黄士魁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转移话题:“不过,我要不回去,转正指标白瞎了。”艾育梅思忖道:“可以把指标给二弟或者三弟,他俩谁愿意去就给谁,能出去一个是一个。”黄士魁听了这话,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连连说:“对,对,这个主意好。”说完困意袭来,打个哈欠,又躺了下去。
艾育梅掌灯,把男人的破棉鞋拿在怀里,看了又看。她把油灯放在东墙横板上,上炕柜里翻半天也没翻到可用的破布,就把红布契约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用剪子比样。躺在炕头的黄士魁抬眼瞥见,忙提醒说:“别打那块布的主意,那契约金贵呢,好好放着留念想。”说完,翻个身子打起了呼噜。
艾育梅把红布契约放回柜里,勉强从自己棉袄里子边上剪下一块旧布,一针一针仔细往鞋洞上缝补起来。补完鞋,她到马窗台上寻钢笔水瓶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就吹熄了灯,搂着孩子睡了。
第二天一早,黄士魁并没有留意棉鞋的破处补上了,穿上鞋到外屋挑起铁皮水筲,踩着积雪到村中井沿去挑水。
农村的大井都建在户外,数量分布根据户数而定。长青村有大井五口,井口呈四方形,井筒都是用木板咬合成的,井台上有双人字形木架子,架子头上镶着辘辘,辘辘身上缠绕着井绳,井绳下端拴个柳罐斗。因为摇的久了,一摇辘辘把,飘轻。一早一晚,挑水的人多了,都自觉排号,都是熟头巴脑老邻旧居,遇急事的就先来,遇长辈的往前排。等待的时候,便又唠一些家长里短,井沿儿就成了各种新闻的集散地。谁家相亲,谁家下羔,随着扁担水筲往来穿梭,一袋烟工夫就传到各家各户。
嘎嘎冷的天气,滴水成冰,井沿儿伏冰特别滑,井壁上挂冰特别厚,赵赔本就用尖尖头洋镐和长把冰镩拾掇拾掇。
黄士魁颤颤悠悠地挑了两趟,还没装满那口大缸。当他去挑第三趟的时候,挑水的人多起来,黄士魁就放下水筲拄着扁担,耐心地等着。这时养父来了,黄士魁主动搭话,养父问多暂回来的,黄士魁说昨天,养父问粮库活累不累,黄士魁说累是累,但习惯了,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去了,养父问为啥,黄士魁说家里没人照顾,育梅自己带着孩子挺难的。
排在前面的公冶平说:“老黄叔,你先来。”说着把老憨的水筲摆在了井口木头围栏前。老憨笑道:“你看你们都排队,我夹楔儿多不好。”公冶平说:“那有啥呢,您是长辈,理应让您先来。谁给谁先打一挑水,都是举手之劳。”黄士魁主动去帮着摇辘辘把,辘辘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呦呦的声音,好似一支古老的乐曲。秦占友说:“看,魁子多懂事!”公冶平说:“有儿子就是借力!”
老憨忽然盯住了黄士魁的棉鞋,表情在急剧变化,由疑惑、生气转为愤怒了。他突然大声吼道:“魁子,我还没死呢,你鞋上咋给我戴了孝了?你恨我死啊?”黄士魁一分神,手没有握住辘辘把儿,那辘辘随着沉沉的水罐斗自由下坠而迅速跑排,“噜噜噜噜”一阵作响,把来挑水的人都惊呆了。
当井底下传来柳罐斗砸水面的嘭一声响时,人们才缓过神来,纷纷探看黄士魁抱在胸前的手臂,确定手臂完好无损,秦占友啧啧两声说:“多悬!幸亏魁子抽手及时,不然他手臂非打折不可。”公冶平说:“也就是魁子反应快,要不可惨了。”
黄士魁不知道养父为啥动了怒气:“爹,咋地了?”老憨一指黄士魁的棉鞋,骂道:“你自己眼睛瞎呀?你看你棉鞋前尖,咋补白布了?”黄士魁用手闷子一打自己的脑袋,懊悔道:“哎呀!我咋没注意呢!”急忙挑起两只空水筲就往家跑。
屋里炕上被子还没有叠起,孩子还睡着,可艾育梅已经起来了,听见黄士魁在院子里把水筲墩在冰冻的地上咣当当一阵响,又见他进屋坐炕沿上生气,问道:“这一大清早的,谁招你惹你啦?”黄士魁火了,指着媳妇骂道:“都怨你,你干的好事!”艾育梅也大声横道:“咋地了?你抽啥羊杆儿疯?”黄士魁猛的扯过媳妇,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实在是太突然,也实在是太重了!艾育梅捂着被打的腮帮子,突然怒吼道:“我给你招家了咋地?还是你在外边花心了?啊?你说,你凭啥打我?凭啥打我?”炕头小被里的孩子惊醒了,哇哇哭起来。黄士魁坐炕沿子上把鞋脱了,用手提起,气哼哼地说:“你看看,看看这鞋,谁让你补白布了?”艾育梅一听挨打竟然是因为补白布,更是觉得委屈,身体横冲过来,与黄士魁撕巴到一起,不依不饶地叫号:“你不是能打吗?来来来,你打,给你打,给你管够打!”
艾淑君闻声从西屋过来,将黄士魁和艾育梅强行拉开:“这刚回来咋还讥咯上了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呀?”张铁嘴儿也问:“到底因为啥呀?赶紧说清楚哇!”张嘎咕摇着大脑壳:“打仗不好。”黄士魁把手上的棉鞋扔在地上,气哼哼道:“她往我鞋上补白布。”艾育梅说:“他去挑水遇到他那个憨爹了,他憨爹看见他鞋上有白布指定是骂他了,他心里窝火回来拿我砸筏子。”艾淑君说:“魁子,不是我当姑丈母娘的说你,其实育梅没啥大错,你这脾气得改改了。多大个事儿,犯得上动手吗?”张铁嘴儿说:“打架不解决啥问题。”
艾育梅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泪珠劈里啪啦往下落,数落道:“黄士魁呀黄士魁,你就拿我出气的章程!我自个儿在家带孩子容易吗?我好心好意给你补鞋,我还补出孽了?补白布能怨我吗?还不是家穷吗!这白布还是从我棉袄里子上剪下来的呢!补白布咋了?补白布就是恨他们死呀?咱分家另过,他们就不愿意,只兴你帮他们,他们多暂帮过咱?你在老粮台干得好好的,为啥回来?不就是家里没有人照顾嘛!我这人要强,有困难也不愿意舍脸求人。咸菜他们有,柴禾他们也有,我能厚皮厚脸去取吗?人家不愿意,我不吃下眼食。我跟你结婚,总共才花三百元,这柜是人家媳妇死了剩的旧柜,我说啥了?结婚拉的饥荒不都是咱自己还的嘛!我苦心苦业跟了你,本指望能过上舒心日子,可你倒好,在外边受了气,回来急赤白脸地拿老婆撒气,你真英雄啊?你别以为你养父对你不错,哪里不错了?就这么不错呀?啊?你说,你说,你咋哑巴了?你咋不说了?”
黄士魁后悔自己太鲁莽,想一想艾育梅也没有错呀,听到这一顿数落,他低下了头。
艾淑君说:“咋说你也不该打媳妇。”黄士魁说:“我,我就打了一下。”艾育梅不依不饶:“打一下?一下都起檩子了,还想打几下?”艾淑君说服侄女:“得了,得了,你也别得理不让人!育梅你还是年轻,不懂。是,这鞋不能挂白,只有亲人死了才挂白,可这也都是老说道了。”张铁嘴儿说:“快找钢笔水染染吧!”艾育梅语气缓和下来,抽泣道:“钢笔水用没了,有的话我就染了。”艾淑君说:“用锅底灰,赶紧下地把棉鞋上的白布整一整。”
艾育梅拿眼睛剜了黄士魁一眼,没动地方。黄士魁穿上一双旧单鞋,哈腰提起棉鞋,走到外屋灶门脸前,掏出锅底灰,一下一下地用手往白布上抹,一边抹一边叹气掉眼泪。
一整天,两个人都闷闷不乐。到了晚上,艾育梅早早上炕躺下搂着孩子。黄士魁钻进炕头被窝里去。然而,两个人都迟迟未能入睡,黄士魁伸手去搬动妻子的肩膀,被艾育梅使劲耸了一下,再一搬又一耸。
见妻子不搭理,他自语道:“哎呀,这都是贫穷惹的祸。”艾育梅补充说:“也是愚昧惹的祸。”黄士魁连忙说:“对,对,你说的太对了。”他用胳膊支探着上身,央求道,“哎,你把身子转过来,别老给我脊梁骨哇!”艾育梅赌气道:“想用我了是吧?你不挺有章程吗?”黄士魁又用手扳住了妻子的肩膀头,服软道:“杀人不过头点儿地,我都知道错了。”
艾育梅坐起身子,数落道:“你真英雄,敢动手打我了?你认真想一想。老婆是你的牲口啊,说打就打,说用就用啊。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对媳妇动武把抄,那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应该对外边使。老婆不犯啥原则大错就打,往轻了说,是大男子主义;往重了说,是离心离德。我丑话说前头,你若是厌倦了你趁早说话,我给好人倒地场。”黄士魁说:“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气话了。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动手了。”
艾育梅要的就是这句话,重新躺下身子说:“说这些是让你有个记性,让你开开窍。如果以后再动手,我就不跟你过了!”黄士魁用手摸摸艾育梅的脸问还疼不,艾育梅拨开他的手:“行了,别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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