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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万国之国 > 第两百七十八章 再见布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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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塞萨尔来说,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故地重游。

    在他出使阿颇勒的行程中,大马士革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丝毫不亚于阿颇勒,甚至可以说他对大马士革的好感要远远大于阿颇勒。

    在阿颇勒的时候,那些撒拉逊人原先是想要收买他们,后来又想要奴役他们,最后更是想要扼杀他们,他能够将九十名骑士完整无缺的带回亚拉萨路,人人都说那是一桩奇迹。

    而在大马士革,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他都得到了如同一个王子般的对待。

    萨拉丁对他十分的慷慨,他保证了塞萨尔的安全,给予他自由,并且叫自己的学者来为他治疗。

    若非如此,他恢复的速度也不会那么快。而在他休养的那段时间里,只要他醒着,萨拉丁又有时间,经常与他喝咖啡、下棋或是谈论文学或者是政治上的事情。

    他可以看得出,在萨拉丁面前,他确实就是一个孩子,他的很多想法和观念都会让萨拉丁发笑。

    但这种笑容是不含轻蔑的,年长者充满喜悦地凝视着他,仿佛看见了一棵充满了生机的小树,或者是正在振翅腾飞的雏鸟,虽然他们站在截然相反的立场上,今后也必然会成为敌人,但若是可能,塞萨尔确实很愿意有着这么一个朋友。

    在听说,唯一回应了大马士革的总督拉齐斯求援的就只有埃及的苏丹萨拉丁的时候,塞萨尔很难分辨心中的情感——他对萨拉丁有欣赏,也有感激,更多的还是忌惮。

    萨拉丁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将领,他不畏惧与敌人在战场上刀对刀剑对剑的厮杀,但同样的他也不惮于使用阴谋诡计。

    可以说,阿马里克一世的死亡就有着他的推手,甚至借着沙瓦尔最后的疯狂举动,他肃清了大半可能会成为反对者的地方势力。为此他甚至舍弃了福斯塔特,即便他早就将他的新都城定在了开罗,但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么一座巨大的城市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但当塞萨尔从鲍德温这里听说萨拉丁受到了阿萨辛刺客的攻击,受了重伤,命不久矣的时候,从他心中升起的并不仅仅只有侥幸,还有几分愤慨与同情——他知道自己应当感到庆幸,毕竟没有萨拉丁的撒拉逊人很难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这样,十字军中的骑士、扈从和民夫也能够有很大的几率重新回到亚拉萨路。

    但同样的,他在萨拉丁身上看到了鲍德温——塞萨尔不会天真地以为,萨拉丁在受到重重护卫的大营中遇刺,当真是阿萨辛的刺客有着通天彻地的大能。

    他的反对者和鲍德温的一样多。

    一个成名已久的将领尚且如此,鲍德温呢,一个居住在亚拉萨路的中心,在圣墓大教堂的庇护下,圣十字堡内的王子居然会被染上麻风病——一种几乎只能在贫苦之人身上看到的疾病,原本就是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更不必说,在这之后,十字军内部以及教会连续对国王施压,要他废黜鲍德温,这也是阿马里克一世并没有第二个儿子,他才能够继续享有父亲的庇护和爱,但如今,他已经成年,获封为骑士,并且率领的大军连续获得了好几场无可挑剔的胜利,但对他的质疑声几乎从来就没有下去过。

    他们甚至愿意纵容希比勒公主和她的丈夫对国王的无礼——只因为国王的继承人还要从希比勒的肚子里出来。

    有时候塞萨尔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他的出现,又或是鲍德温并没有被选中或者是被选中了——但不是蒙恩,而是赐受的话,那么他就只能去做一个修士,那么,在一处无人知晓的修道院里,鲍德温是否能够得到更多的善意,平静度日呢?

    但他也只是这么一想,如果是作为一个修士,想必鲍德温也不会甘于将自己的生命消耗在祈祷和工作里,他必然会重新显现在人们的面前,犹如割裂了天穹的流星,或者是猛然爆裂在黑夜中的火花。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甘于平凡。

    ————

    他们在布斯拉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抵抗。

    在这里塞萨尔见到了第一个熟人,就是拉奇斯的总督沙姆斯丁,他向基督徒们投降,只求基督徒不要屠杀城中的民众。

    “当然啦,”他故作卑微地说道,“即便你们要杀,也不会遭到什么反抗就是了。”

    一开始,鲍德温和塞萨尔还无法弄懂他的意思,但进城后他们就明白了。

    曾经小但也繁荣的布斯拉已经几乎快要变成了一座空城,绚丽的彩绘变得暗淡,街道上砖石的缝隙中残留着污秽的血渍,倾颓倒塌的墙壁随处可见,门户大开的商铺和仓库里空空荡荡,就连沙姆斯丁的官邸也潦倒残破得不成样子,甚至可以看到火烧烟缭的痕迹。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鲍德温问道,沙姆斯丁挥了挥手,几个瑟缩着不敢上前的仆人,立即如获大赦般地连忙退——这些仆人与强壮甚至健康毫无关系,他们又老、又丑、又黑,里面没有女人,那些苟延残喘在残垣断壁间的民众也是如此,或者说更糟。

    即便有女人,从外貌和体型上来看,也和男性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他们显然遭受了长时间的饥饿折磨,塞萨尔都觉得,如瓦尔特那样高大的骑士,伸出手来可以一把抓三个。

    “我们身后就是大马士革,”沙姆斯丁毫不介意的说道,亲自从房间里翻出了一卷被鲜血浸染过的地毯——可以看得出,它曾经被努力的刷洗过,但血液这种东西似乎生来便能在各种物体上留下最为鲜明的痕迹:“希望您别介意,但这里只有这个了,就算是那些黑皮肤的努比亚人也看不上——基督徒的国王,”沙姆斯丁懒洋洋地说道,“请坐吧,如果你们想直接坐在地上也行,但地上也不是那么干净。”

    塞萨尔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布斯拉的时候,卡马尔给了沙姆斯丁建议,叫他雇佣基督徒的使团去剿灭城外的盗匪——他们也确实接受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沙姆斯丁还能够拿来金子、丝绸和香料,他摆在塞萨尔房间里的棋子都是乌木雕琢,镶嵌着黄金底座的。

    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即将烧完的木炭,稍微搓一搓,就会化作灰白色的余烬,你甚至从他身上找不到什么温度。

    “他们总是来,我说的是那些想要大马士革的人,而对于他们来说布斯拉就是他们最好的落脚点,起初的时候,我们还能拿出金子、奴隶、小麦或者是豆子,但阿颇勒的人来了,霍姆斯的人来了,拉卡的人也来了,还有哈马、伊德利卜……苏丹努尔丁死去之后,似乎所有人都将大马士革看作了一块鲜美的肥肉,都想来咬一口,而在没有得到大马士革的时候,小小的布斯拉也可以暂时缓解他们口中的饥渴。

    他们就像是剥一只洋葱一样一层层地剥光了布斯拉。

    陛下,事实上,无论来的是您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我所做能做的就是打开大门迎接你们进来,并且请求你们不要杀死城中仅有的那些居民。

    能逃走的人全都逃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和我一样老迈到已经挪不动步子的可怜人,随便你怎么样吧,叫他们去做苦役也行,把他们驱逐出去也行。

    或者说若是您愿意开恩,让他们提前去见真主,也不乏是个好下场。”

    “好下场?”鲍德温问道,“那么你呢。”

    虽然沙姆斯丁说他很老,老到迈不动步子,但这纯粹就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他还没有老到这个程度,大约也就五十来岁。

    如今距离塞萨尔出使阿颇勒也不过短短三年,三年,不是三十年。

    沙姆斯丁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神色。他似乎想要笑,又想要哭,他的嘴唇可怕地扭曲着,又紧紧的咬紧,虽然他代表布斯拉向基督徒投降——这种做法几乎意味着他将来必然会坠入火狱,也会被所有的撒拉逊人所唾弃,但他依然有着那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

    “我曾经听说过,”鲍德温沉吟了良久方才说道,“曾有一个小国的国王,他的国家遭受了敌国的侵袭,而他没有多少骑士和士兵,民众又是那样的孱弱,根本无力抵抗。

    到了最后,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贫苦的农夫,他所有的也只不过是一座简陋的草屋。即便如此,他依然发誓说,他要守卫这里,即便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和荣誉。”

    沙姆斯丁原本也可以离开,甚至在更早的时候,或者说在第一股军队进攻布斯拉,并且占领这里之后,他就该离开了。

    即便他今后再也无法成为一个维奇尔,或者是埃米尔,他也能作为一个富家翁舒舒服服地在阿颇勒、在亚历山大、甚至于在君士坦丁堡安然无忧地度过他的后半生,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几乎孑然一身地驻守着一座空城,为了那一千个不到的撒拉逊民众而甘愿忍受敌人的羞辱,去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我是怀有一点私心的,你也可以说是侥幸,”沙姆斯丁出乎意料地坦诚,“有谁不想能继续活着呢,虽然这世间总是不尽如人意。如果来的是圣殿骑士团或者是安条克大公,的黎波里伯爵,我都不会如此之快的下决定——他们不是你们……”他将视线放在了塞萨尔身上。

    “基督徒们称你为小圣人,而在撒拉逊人这里,你也一样应当得到我们的尊崇。

    你是一个异教徒,但你曾经向一个曾经的敌人,一个不再能够给与你任何回报的撒拉逊人给予足够的尊重和照顾,并且送他回了故乡,叫他得以安息。

    之后,你更是从阿颇勒带回了我的朋友——卡马尔,还有其他人。

    即便你是一个基督徒,就因为你曾经做过的事情,任何一个撒拉逊人在祈祷的时候赞美你,都不会受到真主的指责。

    而我们也相信能够被雄鹰追随的猎手,必然不是一个狰狞的魔鬼。”沙姆斯丁看了一眼鲍德温,“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感到不快,在您来到这里之前,确实已经有人用自己的信誉为您做了担保。”

    “我没有什么不快的。”鲍德温摇了摇头,他注视着沙姆斯丁,心中也确实有着几分钦佩:“那么,”他站起来,“塞萨尔,帮我取下他腰带上的弯刀。”

    塞萨尔走上前,取下了沙姆斯丁腰带上的弯刀。

    弯刀甚至不是大马士革钢的,没有绚丽的花纹,刀鞘又脏又破,与一个总督的身份完全不相符,沙姆斯丁原先的弯刀“虎牙”可能也被用作了贿赂,或者是购买粮食用了。

    塞萨尔将弯刀呈给鲍德温,这也是必须走的流程,“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了。”鲍德温宣称,“你的安全将会由我保证——你的妻子和孩子呢?”

    “我已经叫他们离开了,并且叫他们再也不要回来。

    他们现在可能在阿颇勒或者是奈卜克,我并不能确定——我已经与他们说过了,只要能从这里离开,就再也不要联系我了,全当我已经死了。”他看向鲍德温,言下之意就是别想从他这里拿到什么赎金了,鲍德温却只是莞尔一笑,将那柄弯刀系在自己腰间。

    “你在我这里可以得到公爵般的待遇。”他说道,然后叫身边的侍从将沙姆斯丁带走,“那些平民该怎么办,塞萨尔?”

    那些人根本没法干活,就是走在路上都怕他们会随时倒毙。

    “把他们作为信件的一部分送到大马士革去吧。”塞萨尔说道。

    虽然接下来大马士革必然是一座充满了血与火的炼狱,但现在就将这些人赶出布斯拉,迎接他们的只有呼啸的寒风与空旷的荒野野兽将会成为他们生命中所看到的最后一桩事物,就算没有野兽,也有干渴与饥饿。

    盗匪甚至不会劫掠他们,奴隶商人都不会要这些干瘪到毫无架子的“商品”。

    但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最大的宽容和慷慨了。

    他们甚至没有拿出自己的赎身钱,如果塞萨尔还提出要给他们牲畜和粮食,必然会有人以为他被魔鬼附了身。

    “那就这么做。”沙姆斯丁他们没法放,何况鲍德温说了,要把他看作一个公爵般的对待,那么他至少在监牢里可以衣食无忧。“对了,先让他写封信给大马士革的总督拉齐斯。”

    这同样也是攻城之前必有的程序——进攻的一方将会阐明自己对这座城市所有的权利。无论是上帝还是真主给予他的。

    当然,更多的时候这种宣称不会得到任何承认,攻城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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