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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条及一众羌族耆老仍保持着伏地之态,称唯称诺。
天子身侧,丞相、陈震、费祎诸臣,闻听伏地而谢的一众羌族耆老不称唯而道诺,也不去计较他们不知大汉尊卑上下之仪,只相顾而视后微微一笑。
南中之地,虽有孟获、孟琰、爨习等南中豪强归心悦服,输诚效顺,但放眼整片南中,蛮人反抗之势,犹盛于归附之心。
汉、蛮之间,冲突频仍,大汉不得不设庲降都督,总摄南中诸事。
而眼前,以杨条及一众羌人耆老表现观之,毗邻关中的安定羌汉化程度确实相当之高,说其仰慕汉德,崇尚汉风,实为不假。
待天子降谕平身,杨条及一众羌人耆老仍如在梦中,不可置信。
最后尽皆微颤着从地上起身,又再度躬身俯首向天子谢恩。
平身之后,但见汉家天子缓行至杨条近前,对着仍旧俯首听命的杨条颇为语重心长道:
“归义侯。
“大汉虽已克复关中。
“但关中丁口凋敝,赋役未充。
“没有数年时间徙民屯垦,治农治兵,不足为大汉光复之根本。
“而蜀中、汉中,户口百万,沃土千里,物阜民丰,国以富强。
“高祖、先帝因之以成帝业,朕亦因之而成还于旧都之微功。
“是以长安虽为大汉故都,关中虽为龙兴故地,但今之大汉仍不得不仰赖蜀中、汉中,乃至南中之民心物力,以成光复大业。
“然丞相离开蜀中已一年半载,朕离开益州也有半年。
“其间无叛乱之患生于此腹心之地,实在是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而朕与丞相所统北伐大军又有连胜大胜之威,故益州无有动乱之虞。
“但…此种情势难以久持。
“倘若朕与丞相长久不回蜀中监国掌事,且不说益州本土豪强大宗人心有离散之虞,纵是留守成都的文武百官,各郡县守、尉、令、长,犹且心不自安。”
“陛下准备回蜀中?”杨条听天子言及此处,终于明白了天子为何要与他说这许多。
一时惊讶,又心乱如麻。
倘若这位陛下真回蜀中,着实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何时了。
就如昭烈入蜀地,关羽镇荆州,至死没能再见一面。
又则,倘没有大汉天子坐镇关中,那么其他汉人高官,世族豪强,对他们这些自安定徙居关中的羌人,又会是何种态度?
“陛下,益州不是有蒋长史监国,向领军坐镇吗?”杨条似乎有些情急。
问完之后,才陡然惊觉自己有些冒昧了。
但不等他再开口说些什么,刘禅就已经解释道:
“蒋长史监国、向领军坐镇非是长久之策,此番北伐得胜,益州有太多人在看着朝廷的动作。
“丞相与朕,必须有一个回益州监国掌事,以安抚忠良之臣,威慑贰虑之辈。
“然使关中再成大汉王业根基,龙兴之所,非丞相不能为之。
“是故,回蜀中抚镇人心的,就只能是朕了。”
以留府长史蒋琬、中领军向宠为首的文武百官,在这一次北伐中为大汉镇国家,抚百姓,输粮饷,不绝粮道,不生叛乱,功不可没。
刘禅不可能忘了他们,北伐功城后,同样爵赏各有差。
董允、陈震等大臣,早已把封赏的旨意拟好并颁布了下去。
但赏赐是物质上的。
正如刘禅北伐以来一直致力于凝聚从征文武之心一般,这些为大汉坐镇后方的文武大臣,在天子离京后无处安放的心,在北伐功成后,同样需要一个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刘禅必须提供,也只能由刘禅提供。
旨意,赏赐,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抵掌深论,促膝长谈,与他们推心置腹,他们才能知道,现在的大汉天子,与以前那个大汉天子究竟哪里不一样。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知道,这位北伐功成后天威日隆的天子,对他们这些因坐镇后方而未能从龙立功的文武,其重视认可程度,绝不下于从征的北伐文武。
至于那些为北伐出钱、出人、出力共奖王室,共襄汉业的益州本土世家豪强。
他们长久以来为大汉做的贡献,也须得在天子回到益州后得到肯定,并获得某种程度的兑现。
正如刘禅花了一个月时间巡幸关中人口最多,地缘最为重要的左冯翊一般。
待他回到益州后,也该巡幸一番益州诸郡县了。
尤其要安抚慰劳一番坐镇巴西的江州都督李严(重庆),坐镇南中的庲降都督李恢,以及坐镇白帝的永安都督陈到。
其中,又尤其要关注那位与丞相并受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李严。
其人近日遣使赍信至长安,希望丞相能上表天子,把巴郡、巴西、巴东、涪陵、江阳五郡,从益州分割出来,迁他李严为巴州牧。
丞相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为李严隐瞒此事的意思,直接将李严的书信送到了刘禅手上。
说实话,李严主动邀功请赏之举,颇有些不守规矩。
毕竟,倘若你真有能领一州之牧的功劳能力,难道朝廷看不到,天子看不到?
你不讨赏,朝廷难道就不知道该怎么赏你?
你现在来信请封,是对朝廷原本的封赏感到不满吗?
所以按理说,一直致力于使群臣齐心戮力、共奖王室的丞相,会默默将李严讨赏之事压下,以不使天子与李严产生龃龉才是。
但丞相还是将李严之信送到了刘禅面前。
刘禅一开始颇有些意外。
随即才明白过来,由于他半年来的种种表现,丞相可以安心地把一些重大决策交由他这天子处置了。
至于李严,其人意图再明显不过。
江州是整个益州的交通枢纽,大半个益州的粮草、军械转运,也即大汉北伐的命脉,全部都要经过这位江州都督之手,才能到达前线。
其人要么是自以为功大,想以萧何镇国抚民之功向朝廷讨封。
要么是没想到,这次北伐竟然能直接夺下关中,还于旧都,于是在收到大胜消息后,对自己没能直接参与北伐立功心有不满不甘,所以在向朝廷讨要安抚。
不说与领益州牧、司隶校尉的丞相平起平坐,但求成为大汉第二个一州牧伯。
这是个自视甚高且好面子的人,刘禅知道。
不过……有些事,先时为了后方的稳定不好计较,现在战事已了,却必须好好算一算了。
刘禅离开成都之日,遣使者持节奉诏,快马去往江州。
以李严之子李丰为典粮都护,命李严拨三千江州军归李丰统属,护粮草至前线。
目的不言自明:他不信任李严,要让李严交出人质。
结果李丰失期一月有余,莫说错过了与曹真的决战,就连张郃都已经被斩,丞相都快下陇了,其人才紧赶慢赶来到斜谷。
李丰倒算老实,战战兢兢向他请罪,说春季多雨,蜀道难行,又说统筹粮草花了些许时日。
刘禅知道李严是个什么货色。
丞相第四次北伐,也就是木门道射杀张郃的那次,李严运粮不继,呼丞相还军汉中。
丞相得知消息,不得不退军。
李严闻军退,假装惊讶。
问丞相:“军粮饶足,何以便归?!”
想以此开解自己不办之责,显丞相不进之过。
又上表阿斗:“军伪退,欲以诱贼与战”。
丞相大怒,出李严前后手笔书疏本末,李严辞穷情竭,无话可说,才叩首谢罪。
凡此种种,作为一个能受托孤之重的顾命大臣,着实有些小丑。
等去到江州,他倒要看看这李严到底是个什么人,敢不敢当着他的面请割五郡当巴州牧。
沉默思索之中,刘禅与丞相、杨条,一众龙骧虎贲及一众羌族耆老沿着郑国渠畔缓缓东行。
行了大约半里,刘禅驻足停下。
转身看着神色有些许忐忑,又有些许不舍的杨条,刘禅大致明白这位安定羌王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道出:
“归义侯,朕适才跟你讲这些,一是与你道别。
“二是希望朕离开关中后,归义侯能好生协助丞相、护羌中郎将赵混壹,安抚诸羌人心。
“第三,则是亲自与归义侯相商一事,愿安定诸羌之人力、物力,能尽为大汉所用,不使虎豹鹰隼,埋没于泥涂浅滩之中。”
杨条闻之一滞,随即奋力抱拳:
“陛下但有吩咐,安定诸羌无有不从!”
大汉的最高统治者竟然屈尊降贵跟区区羌人联姻,足可谓前无古人。
着实没有比此事更能彰显大汉天子对羌族怀柔之态度的事了,也没有能比此事更能彰显汉羌二族紧密联系的关系了。
此事一旦促成,与大汉合作,为大汉光复大业献绵薄之力,将不再是他杨条一人、一部之事。
整个安定羌,绝大多数想过安定日子的部落酋豪、勇士,都会愿意为大汉肝脑涂地。
因为大汉光复的事业,从现在起也有他们羌人的一份了。
只要大汉光复,他们安定羌,乃至陇右诸羌,将来或许都能摆脱羌人这一带有歧视意味的标签,与汉人融为一体。
也即天子所言:血脉相融,民俗相化。
刘禅见杨条抱拳抱得慷慨激烈,知其决心。
余光又瞥见外围的羌族耆老并无警惕、戒备之情。
便知汉羌联姻之事,于羌人而言确实算得上极大的震撼,道:
“归义侯应知,伪魏有鲜卑、乌桓、匈奴诸族相助,靠着鲜卑、乌桓匈奴的骑士、战马,练出了一支号为天下名骑的虎豹骑。
“而归义侯应也看到了,莫说是精锐的虎豹骑,单是田豫、牵招二将为曹魏练出来的并州轻骑,其精锐程度也略略过于关西的羌、氐骑士。
“不论是接下来尽复凉陇,还是将来与伪魏大战于中原,没有一支真正的精骑在手,我大汉便不敢说与曹魏有一战之力。
“且说西面的凉州,地广两千里,既无人丁,又无水路,仅靠步军,根本不可能将之收复。
“东面的中原更是一马平川,千里平原,若无一支精骑,就连粮道都不能守住。
“至于两军对阵之时,更须得天马精骑,方可摧敌锋锐,破阵如锥。
“所以,朕希望归义侯能说服安定诸羌酋豪,尽出安定战马、骑勇,统归于朝廷,听命于丞相。
“一是由朝廷施行马政,培育更加精良的战马。
“二是练戎治兵,由丞相以安定诸羌勇士为兵,为大汉练出一支足可以纵横天下,比虎豹骑更加精锐的天下精骑。”
杨条一滞,随即瓮声言道:
“陛下,这有何难?能成为大汉帐下鹰犬爪牙,安定诸羌勇士,求之而不得!”
刘禅却是摇头:
“此事听来简单,实则难矣,其中最要紧之处,朕也不怕与归义侯直言。
“乃是朕与丞相深知,诸羌勇士勇则勇矣,然素性疏放,难受汉家法度、军中律令约束。
“既不能约束,便如一盘散沙,难堪大用。
“非但如此,倘诸羌勇士不能唯大汉军令是从,法度是遵。
“反而纵情恣肆如前,或劫掠四方,或侵扰百姓。
“一则有损大汉国威国格。
“二则兵以治为胜,不在众寡,不在散兵游勇。倘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百万之众猛如虎豹,犹群羊耳,无益于用。
“是故,朕非但欲使归义侯说诸羌酋豪勇士统归于朝廷,还必须以军法、国法部勒。
“罚一人而三军震者,罚之。
“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如是,倘无归义侯时时说合诸羌酋豪勇士,晓之以情义,动之以理利,终难施行。”
赏赐的时候还好说,真到了羌人犯法需要责罚,甚至诛斩时,就需要杨条从中斡旋,使羌人尽量不生不满乃至反抗之心了。
而这种事情,可以想见,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一定会发生,且常常会发生的。
杨条听到此处,终于明白大汉究竟想做什么,犹豫了片刻,再次上前拱手,振声出言:
“不论如何,臣定当竭力!陛下许我安定诸羌移居关中,于我安定诸羌百姓可谓有再生之德,诸羌酋豪勇士不是不懂恩仇的,断无不为陛下肝脑涂地之理!”
刘禅闻此,赞许地拍拍杨条的胳膊,肯定道:
“拱卫长安北疆的重担,就交给归义侯了。”
言至此处,刘禅才将他今日特意穿来的玉钩革带从腰间解了下来。
而后两步走到杨条身后,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为那位神情呆滞,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天子想做什么的归义侯亲手系上。
“归义侯堂堂九尺大汉,更于大汉有伟绩殊勋,纵是在朕面前,但凡不触犯国法军规,亦不当再卑躬屈膝而拜。
“朕当远离,卿系朕此带,则常如朕在左右,日后不论见谁,都可挺直脊梁腰杆了。
“倘有哪个汉人胆敢欺辱归义侯,自有朕为归义侯扶腰作胆。
“倘有哪个汉人欺辱安定诸羌,则归义侯亦当为安定诸羌之腰胆。”
闻言至此,天子又从身后绕至身前为自己系上玉钩,杨条已是彻底不知所措,失态至极。
然而刘禅忽然又摇了摇头:
“此话说得不对,归义侯所以当挺直腰杆脊梁,非是朕赠玉带,更与将为大汉昭仪的女儿无关,而是靠归义侯一片赤诚、义胆忠肝。”
杨条几欲伏地顿首而拜,突然又想到天子刚刚所言,只得赶忙退后一步躬身俯首:“蒙陛下信重,臣杨条没身难报!”
天子与杨条身后,一众尾随而来的羌族耆老闻声见状,已是一个个神色剧颤,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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