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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无根生脸上那毫不设防的、属于一个父亲的温柔,心中的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跳动的火焰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映照出无根生眼底那份不加掩饰的脆弱。
在这乱世之中,能遇到一个愿意将自己最大的软肋与秘密托付给你的人,何其艰难。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若不以同等的真诚回报,便是对“知己”二字最大的亵渎。
“我家里,也曾有个宝。”
张云渊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散在篝火的噼啪声中。
无根生闻言,将那块刻着“宝宝”的木牌小心翼翼地收回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他。
张云渊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拨弄着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仿佛那跳动的火焰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我出生在龙虎山下的张家村,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
“我爹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十里八乡都找他打家具,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
“我娘……她绣的花,是全村最好看的,她绣的并蒂莲,仿佛能闻到荷香。”
他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像是在描摹一个早已模糊、却又刻骨铭心的家的轮廓。
“我那时候,也差不多四五岁,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我爹给我做了个木马,刷着桐油,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我娘给我缝了个布老虎,眼睛是黑亮的石子,我总觉得它晚上会活过来陪我。”
“我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骑在木马上,抱着布老虎,等我爹收工回家。”
“他回家时,总会把我高高举过头顶,他的胡茬扎得我脸颊发痒,但我总是咯咯地笑。”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仿佛也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无根生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波澜。
“后来,有一天……”
张云渊的动作停了下来,手中的树枝悬在半空。
“村子里来了伙土匪。”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可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骤然失焦。
“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
“我爹把我娘和我藏在了地窖里,他自己拿着斧头冲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后来,地窖的门被劈开了。”
“我娘把我死死地护在身下……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滚烫。”
“我能听到那些人污秽的笑声,比野兽的嘶吼更让我恐惧。”
“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在一起,灌满了小小的地窖,也灌满了我的童年。”
“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云渊丢掉手里的树枝,抬起头,看向无根生。
他的眼睛在火光下显得很亮,却又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进了那片无底的黑暗里。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师父。”
“他站在一片火海和尸体中间,像个神仙一样。”
“他告诉我,我爹娘,还有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无根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惨剧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
他只能沉默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酸楚。
张云渊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太多的恨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师父说,那些畜生,他已经替我们报了仇。”
“从那天起,我就恨透了这世上所有的恶。”
“恨那些烧杀抢掠的土匪,恨那些趁乱世为非作歹的兵痞,也恨那些自诩逍遥、却行径与恶鬼无异的全性妖人。”
张云渊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复杂与自嘲。
“我觉得他们,和当初那伙屠了我满村的土匪,没什么两样,都是一群只知索取,不知敬畏的恶鬼。”
“直到你的出现,我的看法,才稍有些改观。”
故事讲完了。
很简单,也很俗套。
一个乱世之中,再常见不过的家破人亡的悲剧。
但从张云渊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
无根生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却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云渊在听到自己是全性代掌门时,眼中没有寻常正道弟子的那种鄙夷和厌恶,只有探究与审视。
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孤儿。
只不过,一个被道士捡走,在江湖的泥泞里摸爬滚打,成了“无根生”。
一个被天师救下,在玄门正宗的庇护下长大,成了“云渊”。
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却源于同一个悲惨的起点。
无根生的神情从同情与沉重,渐渐转为一种罕见的、钢铁般的决绝。
他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猛地掷入火堆,迸射出的火星如流萤飞散。
“你说的对。”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敲出来的。
“那些打着‘全性’旗号,行恶鬼之事的人,和屠村的土匪,并无不同。”
“他们玷污了‘全我之真,不以物累形’的本意,把随心所欲,变成了无法无天。”
张云渊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无根生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坚定的影子。
他抬头望向那片被峭壁切割出的狭长星空,仿佛在对天地宣告。
“我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抹去‘全性’这个名号上沾染的血污。”
“但我可以决定,它的将来,会走向何方!”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云渊,举起右手,郑重起誓。
“我在此立誓!”
他的声音响彻山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只要我无根生一日为全性代掌门,全性便不再是藏污纳垢之地!”
“我将重立门规,清扫败类!”
“日后,全性在我手中,一样会是除魔卫道!见到世间不平事,一样会拔刀相助,匡扶正义!”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不休。
他不是在道歉,而是在宣告。
宣告一个理想,也宣告一个对眼前少年的郑重承诺。
张云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在火光下坚毅的侧脸,和他眼中那团不输给篝火的、名为理想的火焰。
许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这个点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他从不是一个迁怒于人的人,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刚刚才向他展示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又许下了如此沉重的誓言。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有任何隔阂,反而多了一种并肩而立的默契。
“所以……”
无根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又恢复了几分玩味。
“你那天在迎鹤楼,帮李慕玄解围,不是因为什么江湖道义,也不是看青竹苑那帮人不顺眼。”
他看着张云渊,眼中闪着了然的光。
“你只是……单纯看不下去这些人为恶,哪怕他们是所谓的正道弟子,对吗?”
张云渊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
火焰舔舐着新的木柴,发出一阵噼啪的轻响,火光更盛,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阴影,也彻底驱散。
无根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夜空,惊起几只栖鸟。
那笑声里,有找到同类的释然,有被人理解的畅快,更有对未来燃起的万丈豪情。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张云渊的肩膀。
“云渊,我收回之前的话。”
“你不是我的知己。”
张云渊疑惑地看向他。
无根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又明亮得像个英雄。
“你是我的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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