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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刚撤下,精致的骨瓷餐具尚未完全冷却,王翰文用一方雪白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一如他接下来要宣布的决定,在他心中已是深思熟虑、板上钉钉。他目光扫过桌边的家人——温顺垂眸的妻子、对此漠不关心只盘算着明日约了谁去打弹子的长子、还有那个让他隐隐头痛却不得不尽快安置的次女瑾瑶。
“瑾瑶,”他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种家族掌舵人的权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瑾瑶的。她正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描摹桌布上繁复的绣花纹样,思绪还飘在今日在学校图书馆读到的那篇关于娜拉出走的讨论上。父亲这声称呼,让她心头莫名一跳,抬起了眼。
王翰文对上女儿那双清澈透亮、总是隐含探询与不屈的眼睛,稍稍顿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宣布商业合作般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今日,同丰洋行的买办李炳仁先生来访,你可知所为何事?”
瑾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警惕之色慢慢凝聚。
王翰文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李公子维贤,你是见过的。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如今已在其父洋行中担任副理,前途不可限量。李家与我们王家,门第相当,生意上更是多有往来,若能结秦晋之好,实乃强强联合,于两家都是大有裨益之事。”他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这番措辞,“李买办对其子亦是寄予厚望,对你也颇为中意。这门亲事,我看甚是妥当。”
“哐当”一声轻响,是瑾瑶母亲手中的茶盏盖子滑落回杯沿的声音。她脸色微微一白,迅速看了一眼女儿,又慌忙低下头去,手指绞紧了帕子。
厅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自鸣钟的钟摆,恪尽职守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秒都敲在瑾瑶骤然收紧的心弦上。她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急速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被冒犯的巨大愤怒,将她饱满的脸颊灼烧得滚烫。
“父亲,”她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却像绷紧的钢丝,带着细微的颤音,“您是在通知我,您已经将我像一箱滞销的货物一样,评估、定价,然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买主,完成了这笔‘强强联合’的交易,是吗?”
“放肆!”王翰文眉头骤然锁紧,重重一拍桌面,震得杯碟轻响,“这是你一个女儿家该对父亲说的话吗?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母亲辛苦养育你,为你择一佳婿,觅一良缘,为你一生衣食无忧打算,何错之有?怎到了你口中,竟如此不堪!”
“不堪?”瑾瑶猛地站起身,胸腔剧烈起伏着,那身湖蓝色锦缎旗袍包裹下的青春躯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父亲,如今已是民国十四年!不是大清朝了!外面都在讲自由、平等,讲人格独立!我不是您书房里那只乾隆粉彩花瓶,只用来点缀门庭、显示王家格调!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喜怒哀乐,有我自己的思想和选择!您问过我一句吗?您问过我是否认得那位李公子?是否了解他的品性?甚至……甚至是否愿意嫁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刃,划破了客厅里虚伪的平静与体面。兄长在一旁嗤笑一声,嘀咕了句“莫名其妙”,被王翰文一记眼刀瞪得噤声。
“自由?平等?”王翰文冷笑,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儿,目光锐利如刀,“瑾瑶,你读了几天新式学堂,就真以为自己是新时代的女性了?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你每日吃的珍馐美味,你弹的那架斯坦威钢琴,哪一样不是王家给你的?没有王家,没有我为你提供的这一切,你拿什么去谈自由?拿什么去空讲独立?”
他向前一步,雪茄与书卷混合的气息压迫性地逼近:“女孩子读点书,明些事理,是锦上添花,是将来相夫教子、应酬交际的资本,不是让你用来忤逆父母、离经叛道的!你的最终归宿,就是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家,相夫教子,管理内帷,这才是正途!才是你该守的本分!”
“本分?”瑾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扼住了喉咙,眼前一阵发黑。她看着父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曾经教她认字读书、给她讲述耶鲁见闻的父亲,此刻却用最冰冷的现实逻辑,要将她推入一个早已安排好的、毫无情感温度的命运囚笼。
“我的本分就是做您维系生意的筹码,做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吗?”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但眼神却愈发清亮锐利,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父亲,您留过洋,见过外面的世界,您明明知道什么是文明,什么是进步!为什么?为什么回到这个家里,您却变得比老祖宗还要固执守旧?!”
这句话像一根钢针,精准地刺中了王翰文内心最深处的矛盾。他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跳动,猛地扬起手——
“老爷!”瑾瑶的母亲惊呼一声,扑过来死死拉住丈夫的胳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啊!瑶瑶还小,她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
“她还小?她就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新思潮蛊惑坏了!”王翰文甩开妻子的手,虽然没有真的打下,但怒意更盛,“我看这学也不必再上了!从明日起,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收收心!我会请了嬷嬷来,好好教你规矩女红,免得日后嫁去李家,丢我王家的脸面!”
禁锢。彻底的禁锢。
瑾瑶看着暴怒的父亲,看着哀泣无助的母亲,看着事不关己的兄长,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将她彻底淹没。这个家,这座繁华的囚笼,终于向她落下了最沉重的铁栅。
她不再争辩,所有的言语在根深蒂固的父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挺直了脊背,那双盈满泪光却不肯落下的眼睛里,愤怒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决心。
她缓缓地、一步步地退后,离开餐桌,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光晕和压迫。
“所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寒意,“在父亲眼里,我苦读诗书,勤练技艺,最终的价值,就是为了卖个更好的价钱,是吗?”
说完,她不看任何人的反应,转身,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弯腰的芦苇,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亲情和对旧世界的绝望之上。
回到房间,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窗外是上海滩不夜的灯火,霓虹闪烁,车水马龙,那是一个正在剧烈变化的新世界。
而她的世界,在这一刻,骤然缩小只剩四壁。
她走到书桌前,摊开素笺,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墨汁在端砚中化开,浓黑如夜。
她要写下来。把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挣扎,她对这“附属品”命运的控诉,全部写下来。
身体的禁锢或许一时难以挣脱,但思想的刀刃,必须在此刻,磨砺出第一道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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