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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升龙 > 15 凤鸣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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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少微的第一个蛇窝安在屋顶上。

    茅草堆,木头床,霉斑三斤,毒菇二两,挡不住蚊蝇来访。待得倾盆大雨下,她在屋外淋个大,人在屋里淋个小,淋完屋还在,蛇窝却塌了。

    换地方。

    她的第二个蛇窝安在墙缝里。

    先灭老鼠满门,再斩杂草除根,后伤蚁军元气,最末刺杀蜈蚣一捆,堪称战绩斐然。只可惜,再隐蔽的窝、再狭窄的墙、再厉害的老祖也防不住狗的一泡尿。

    家犬这种狗东西偏爱乱闻乱刨,一嗅到不熟悉的味儿就是后腿一抬,凭一狗之力直接骇退老祖三十余丈,连窝里剩余的死老鼠也不要了。

    得,再换个地方。

    她找到的第三个蛇窝是一个空落落的燕子巢。

    巢已旧,燕未归,它安在檐下,屋梁不高,但家犬够不着,大人不会够,倒是让她安生了一段时间。

    这几天,她晨起汲取日精,旁听凡人交流,午时练剑休憩,晚间吞吐月华,待夜深再满村游走,捉鼠捕蜈蚣。

    夜更深了,家犬都被栓在院子里,只能在桩子旁扑腾。

    即便它们发现了她的踪迹也无济于事,除了狂吠两声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要是再叫下去扰人清静,就要挨一记从窗口飞出的草鞋了。

    落地凤凰不如鸡,家犬一栓被蛇欺。

    她就这样卷着新猎的老鼠,大大方方地当着家犬的面进门。游过门槛,游进灶房,把死鼠往烧火处一藏,就等人明早生火做饭,替她把鼠也给烤了。

    家犬哪能任她胡作非为,当即狂吠不止。

    之后,草鞋打狗的热闹会伴她修炼,直至入眠。

    待第二日晚,饿了一天的她会卷着新鼠进入灶房,顺便扒拉草木灰,翻出烤熟又凉透的旧鼠,洗洗剥皮吃了。

    不过,只逮着一家灶台薅不是长久之计,只让一条狗挨揍更会让人起疑。

    凡人无知,疑心却能生暗鬼,要是邻居来个“狗眼能瞧见人瞧不见的东西,你家的狗总是叫,不会是家里进了什么邪祟吧”,村人哪有不信的?只会立马去请大师。

    不巧,她正是“邪祟”。

    而等方士一到,万一真请了个有本事的,那她的好日子没准就到头了。

    船到桥头会直,日子到头会死,故而为了“雨露均沾”,为了众生平等,她不止在一家灶房藏了死鼠、死鸟和死蜈蚣。

    今日吃西边的灶,明日吃东边的灶,这个是用松木烤的,火候太过,焦了;那个是用枫木烤的,火焰难旺,不熟。

    火坑中藏食并不隐蔽,偶尔也会被扒灰的人发现。但他们一般不会起疑,只会以为是“吃食”不小心跑进了灶里。

    多数时候,他们会把吃食一扔,这无妨,最后还是进了她的肚子。可要是给狗吃了,狗记住了味儿,聪明的就会去灶房里扒灰。

    这……也无妨,把灰扒得到处都是的不是她,挨打的也不是她。等过了年,家犬是分到肉还是成了一盘肉,就看主人家能忍它几时了。

    然而好景不长,她还没在燕子窝住上半月,这家便要娶亲盖新房了。

    茅屋推倒重建,燕窝荡然无存,无法,她只好再换个地方。

    她找到的第四个蛇窝位于井内,处于石头的夹缝中。

    不大不小,刚够容身,里头长着苔藓,像张温暖的小床,窝着很是舒服。

    虽然井有锁龙之意,在气运上不便她讨个吉利,但作为一条小蛇,跟龙实在相差甚远,井能困龙是因为井小,井想困蛇……看蛇理它不,一钻就逃了。

    她住了下来,没人发现。人们日日来井边打水,却不知井下住着条蛇。

    井中寒凉,水接地气,不仅方便了她练剑修行,还方便了她听村人的交谈。

    村中老少常聚井边,在打水择菜时谈天。他们说的话她有半数听不懂,但另外半数却在孩子的口中慢慢懂了起来。

    就像做师父的会把资质上佳的弟子带出去比试,凡人中当了爷奶的哪会不显摆自家孩子。

    孩子下了地,就让他给大伙儿看看指缝里的泥;孩子赶了集,就让他算算卖一天小菜能赚几个子……连小事都能比较,更遑论读书这种大事,孩子一从镇上学堂回来,就被带到井边秀了才华。

    背书,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背书。

    井口浑圆,收声清楚,在童声四字四字地背书中,慕少微探出半个蛇头,听得异常仔细,再联系幼童开蒙的年纪和惯常用的书籍——她猜测,对方背的多半是千字文。

    这就好办了,千字文她熟。或者说,凡是入了道、拓了神识的修士就没有一个记性差的。

    凡人在漫长历史中创作的无数典籍,之于后人浩如烟海,需要穷尽毕生诵读、钻研,可之于修士,诵读全然可以省略,不过是往额头贴一块玉简的事。至于钻研,修士多的是时间去钻研。

    而她,曾活过凡人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一千两百年。

    她是没了神识,但不是没了脑子。千字文跃然在她脑海,而她就着幼童的背书声将记忆中的字与如今的发音一一结合,牢牢记在心里。

    只一遍是不够的,若是这幼童能每日来井边诵读,她一定能学得更快。

    等最后一字落下,井边立刻爆发了夸赞。探出的蛇头缩了回去,她听着上头传来的高亢谈论声,忽然不愁每日的诵读了。

    人心经不起攀比,尤以年长者为甚。他们早已失了颜色、银钱与康健,年轻时能拿出来吹嘘的一切都如过往云烟,唯一拿得出手的谈资只剩子孙的出息。

    他们会再来的,带着孩子。今天有一个会背千字文,明天就能出第二个、第三个……总之不能被别家比下去。

    如此,她的识文断字便有了着落,距离她听懂他们说什么已经不远了。

    *

    诚如她所料,前后不出半月,井边就成了小儿诵读的场所,读的正是千字文。

    抚寿村并不富裕,能出束脩供子孙耕读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但村子是个整体,孩童总能玩到一起。一如小宗门出个天骄会受到上下瞩目,玩伴中出个识字的也会受到追捧。

    不同的是,受到瞩目的天骄容易陨落,而孩童们捧着捧着,就都学会了诵读。

    等回去说一句“我学会了”,翌日井边便成了这孩子的戏台,年长者总有耐心听他咿咿呀呀地唱完整一曲,或着半曲也行。

    日复一日,村里的孩童尚未背齐全,慕少微已经出了山。

    有前世的底蕴在,她重学并不难,难的是她学会了音,却还没看到对应的形。

    所幸她记得每一个幼童的气息,只待夜深人静,一户户摸过去就行。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鼻子能比狗还灵。

    是夜,月明星稀,未至中天,而村人为了省些火烛早早安歇,烛光相继灭去。

    谷雨过后便是立夏,山中野田已有蛙鸣。村里虫声唱和,她熟练地爬出井,昂头分辨了一会儿风的味道,迅速朝着东南边游去。

    这一户入院无狗,只有一堆大鹅。

    见得蛇来,鹅就像见到了山珍海味,发出兴奋的叫声。它们扑着翅膀想往外飞,却被一张渔网兜了下来。

    一个个鹅头伸出栅栏,使劲想咬她。那副迫切的样子使她明白,原来鹅也是能吃蛇的,尤其是小蛇。

    好吧,谁来都能咬她一口,她还真是举世皆敌。

    特意避开鹅游到门槛边上,她静待半晌,木门忽然开了。农人掌着半截烛,出来看看鹅为何这么吵,不料就这片刻,一条蛇已经溜进了他家中。

    “出了什么事?怎生这般吵?”妇人的询问传来。

    农人关上门:“鹅想出来,我踢回去了。”

    “嘘,小声些,别吵到小郎,他才刚睡下。”

    烛火熄了,蛇爬上了里屋的桌案。良久,没寻到书册的蛇沿着竹窗的缝隙爬了出去,在一片鹅叫声中前往另一户人家。

    书册比人难寻,慕少微找了半月,无果,直到上学堂的孩子回来才有了转机。

    日间,她上了屋顶就没再下来,尾随着结伴的孩子飞驰于茅屋之间,又跟他们一道在泥地停了下来。

    少顷,为首的孩子从随身的粗布包里取出书册,身边的孩童立刻围了上去,连丝窥探的缝隙也不给她留。

    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会儿,很快散开,一人寻了一根树枝蹲着,而下了学的孩子提棍写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又大声告诉他们这字是什么。

    有跟着念的,有跟着写的,有跑来问可不可以跟着学的……

    慕少微一边跟进一边观察,越看,心情越是复杂。

    村人贫弱,哪有闲钱供孩子置办纸笔,他们连学堂都去不了。唯一能开蒙的机会就是跟着“大户”的孩子学,否则一辈子都别想识得一个大字。

    开蒙譬如开智,读书正如入道,修士总道凡人不修,却不知他们生来已在修行之中。

    什么凡人愚钝,凡人资质甚差,这是多么傲慢的说法。状元由凡人而生,将相从凡人中来,帝王自凡人中起,就连高高在上的修士也曾是凡人中的一员。

    只因常驻修界,子孙后代都成了修士,便自觉与凡人殊异了么?

    只因长生久视,比众生多活了千百年,就可以脱离众生、看不起众生了么?

    何其狭隘!看看她,还不是回到了众生之间,修士与众生从来相同!

    孩童幼小,尚且知道为开蒙出力;妖修虽苦,但她一定要为改命搏一搏。

    许是境随心转,身随灵动,她突然听到体内传来“咔嚓”脆响,像是某种桎梏被打碎了。

    很快,孩童的书声离她远去,泥地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蛇眼蒙上阴翳,蛇身开始发痒,她又进入了一个虚弱的蜕皮期,而这次蜕皮来得是猝不及防。

    她该是破境了吧,在道心上?

    毕竟这破境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但搁在蛇身上又是如此陌生。

    人修破境,不是涨修为就是渡天劫。而妖修……似乎无论怎么修先破境的都是肉身,那妖修究竟要修到哪一步才能蓄灵力、涨修为,非得是化形么?

    她很困惑,但她得先蜕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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