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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近处,他发现上次来时散漫摆放的桌椅今天已经摆成了一个环形,唯独那张导演的桌子依旧在原地没动。
这一圈桌子里,只有两张名牌,一张是导演,一张是编剧,目前都还空着。
钟山走编剧的座位前,拉开椅子刚刚坐下,就发现刚才还在互相聊天的演员们都忽然静了一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直接隐蔽地打量着自己。
钟山奇怪地摸摸自己的脸,自嘲道,“鼻子眼睛都没忘带呀?”
此言一出,不少人轻笑出声,大部分人都收回了目光,又开始自顾自的聊天。
唯独有一个人依旧注视着钟山,并且起身走了过来。
他拉开钟山旁边的椅子坐下,笑道,“我是谭宗尧,你肯定就是表扬信里那个钟山吧?大伙儿早就对你有所耳闻,也都是今天刚对上号。”
钟山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收到了一波注目礼。
果然,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教员诚不我欺!
这么思考着,钟山都在想要不要给老俞送一面锦旗了。
再看看眼前的谭宗尧,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果然有几分锐气。
谭宗尧看钟山没说话,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沓稿纸。
“钟编剧,从星期二得到演出谭嗣同的安排之后,我认真阅读了你的剧本,又去图书馆找了一些资料,这是我写的人物小传,算是一点微小的工作吧,您过过目?帮我修改修改?”
钟山伸手接过稿纸,捏在手里就知道不简单。
现如今一张稿纸也就能写二百多字,自己手里这厚厚一沓,少说也得有三五千字的规模。
低头翻阅一番,更是不一般。
虽然谭宗尧嘴上谦虚说是人物小传,实际上这一份手稿,不仅包含了人物生平经历,更有谭宗尧自己总结的一些人物表演的心得和计划。
一个作为“官二代”的谭嗣同如何跟同辈交往,对变法的态度如何体现,佛法对于他的人生行为有哪些影响,他个人对死亡的看法,如何通过待人接物、行为动作表达性格特点……
这一份手稿,几乎涵盖了角色从性格发展、内心变化、情感起伏和肢体动作等多方面的钻研成果。
不客气地说,这要放在后世,随便选一个角度扩展一下,再加一些材料引用,就是一篇合格的研究生论文了。
这可只是一个演员,一个在人艺不算核心的演员为了演好戏所作的准备之一。
怪不得人艺能被称为中国表演艺术的最高殿堂。
钟山内心感叹之余,嘴上也没停住夸赞。
“谭老师,我看你资料做的很全面嘛,还包括不少谭嗣同时候的资料整理,下了很大功夫啊!”
“这不算什么!”
谭宗尧谦逊地摆摆手,“当初老先生带我们,就是这么要求,大家都是这么做,入槽嘛!”
这已经不是钟山第一次在人艺听到“入槽”这俩字了。
所谓入槽,是指演员、导演来到人艺之后,一步步从小到大,逐步学习、成长,成为可信赖的核心的过程。
入槽了,才是人艺的班底,入了槽,做戏才能有人艺的灵魂。
在钟山的理解中,这个入槽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被体制化的过程。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一个剧团之中,每个人都能够在体系内合理发挥自己的作用,用心钻研,通力合作,有着统一的“魂”,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
人艺的成功,正是来源于此。
而前世人艺的困境,恰恰也来源于此。
想及此处,钟山点点头,“资料你先拿好,等会后咱们讨论讨论?”
“好!我随时有空!”
谭宗尧很高兴,一口答应下来。
俩人聊了几句,演员都到得差不多了,林钊华终于来了,依旧是不修边幅,蔫蔫的样子。
他晃到座位前,也不坐下,不仅如此,还张罗着大家都站起来。
“来来来!先唱歌!唱歌!”
众人对此似乎也习以为常,旁边年纪大些的朱琳开口问道,“小林,唱什么歌?”
林钊华脱口而出,“带劲儿的!”
忽然有人提议,“大刀进行曲怎么样?”
“行!”
林钊华一口答应,拉开椅子踩上去,高高的挥舞起双臂,开始充当指挥。
“声音都放开!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预备——起!”
排练厅里顿时回荡起了歌声。
一首唱完,林钊华意犹未尽,干脆跳下去绕着众人指挥、大声领歌,如此足足唱了四五首,才咧着嘴坐下。
一番歌唱,大家的精神明显也调动起来,排练厅里的气氛比刚才活跃多了。
钟山心想,果然能成为知名导演的人都有自己的招数。
所有人重新落座,剧本研读正式开始。
对于话剧表演来说,台词永远是第一位的。
偌大的剧场,最后一排的观众看不清演员长什么模样都无所谓,如果听不见台词,那可是真要骂娘的。
所以研读剧本,找气口、调整情绪,就是排戏的第一步。
这个过程中,每一个演员都会根据自身特色和人物特点调整台词的细节,所以也是编剧工作最繁杂的时候。
《法源寺》的剧本长度是两个半小时,剧本研读足足开了一整天,也才顺下来两遍。
由于排戏的周期仅仅三个月,所以到了下班时间谁也没走,所有人都去食堂吃了饭,重新落座,继续赶进度。
如此一遍遍推敲,足足读完了三遍,林钊华眼看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这才宣布今天到此为止。
从白天到晚上,钟山手里的笔就没停过,此时才堪堪算是调整完了第一稿。
收起钢笔,他捏了捏已经压得泛白的指节,然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怎么感觉上辈子的腱鞘炎又追过来了?
考虑着要不要提前养生,钟山随手整理好稿子放进包里,转过身来,就看到排练室门口有个人满面春风地看着自己。
正是谭宗尧。
“钟编剧,回家吗?”
钟山点点头,心想这个点我不回家还能去哪?
真当1979年的燕京有什么夜生活啊。
“听说您住甘家口,正好我顺路,捎你一段?”
“行啊!”
钟山自然一口答应,顺便瞥了旁边经过的林钊华一眼。
言外之意是:你看看人家这态度!哪个像你,还让我蹬!
林钊华白了他一眼,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远了。
深夜的燕京街头人烟稀少,此时的长安街上,汽车如同黑夜里的一个个影子穿梭而过。
这年头汽车灯泡耐久很差,所以在有路灯的街道,司机往往关着大灯。
夜晚虽然略有些寒凉,不过对于“猛蹬125”的驾驶员谭宗尧来说,正是给核心动力机构散热的好时间。
谭宗尧猛蹬一阵,到了平路上终于松缓下来,就这么慢悠悠的蹬着,偏过头轻声跟钟山聊天。
要不说话剧演员吐字清楚呢,就这么个架势,谭宗尧的一字一句愣是清晰地送到了钟山耳朵里。
“钟编剧,说实在话,我要感谢你啊!”
谭宗尧认认真真道了句感谢,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你也许不知道,我这人打小就有话剧情节。小时候我家住得离人艺不远,那时候就特羡慕人艺的舞台,那时候穷哇,一个学生也没钱,反正一年到头抠抠搜搜攒点毛票,全贡献给人艺了。”
“就这还不算晚,那时候我还经常跟着角儿跑到史家胡同,在人艺宿舍门口一蹲半天,就为了看见心里的偶像……”
钟山心想,原来这个年代也有“私生饭”啊!
这话他自然不能说出口,谭宗尧见钟山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看了十几年的话剧啊!后来又进了剧院,算是实现梦想了。只是进来之后,我才发现,当演员不容易啊!”
他一边蹬着车子,一边在风中絮絮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确实就像林钊华说的那样,一直得不到什么像样的机会。
虽说剧团里面不分大小,可是体验过话剧演出的人、对艺术有渴望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想走到舞台中间呢?
谭宗尧寂寂无名多年,不肯放弃努力,缺的就是一个机会。
但在人艺这样强手如林的剧团里,得到一个机会有多难?
“院长23岁写《雷雨》,于适之,23岁就演王利发了,钟编剧你也才22岁吧,就能写出《法源寺》这样的剧本,可我呢?”
谭宗尧苦笑一声。
“人的一生,除非天纵奇才,普通人抓住一次机会就是成功;抓住两次机会,前途就不可限量。眼下您这部戏,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机会。我感谢您!我也一定努力抓好!”
钟山听谭宗尧连番叙述、道谢、夸奖,他既没有谦虚,更没有反过来夸奖。
他只是默默说了一句,“这两天我写点关于谭嗣同的材料吧,到时候送给你看看。”
“那可太好了!”
谭宗尧顿时大喜过望,自行车都蹬得快了不少。
这一句话,比千百句不重样的夸赞更能让一个追求上进的演员兴奋。
带着钟山一路骑到甘家口,自行车停在筒子楼下,谭宗尧目送钟山上楼,挥挥手,才转身蹬车回家——他家其实离剧场很近。
深夜的筒子楼里几无灯光,钟山只能借着楼梯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所幸之前的加班经历,他对于这种黑暗已经非常熟悉。
爬到三楼,他轻轻敲敲屋门,不多时,睡眼惺忪的钟友为打开了门。
“回来啦?”
钟友为打着哈欠指指小茶几上盖着的碗碟,“吃饭没有?给你留了菜。”
钟山摆摆手,“在单位吃了。”
正要转身进里屋,坐在床上的王蕴如忽然开口了。
“那个……小山啊,上次你那个相亲的姑娘,找人递过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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