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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遭到罢官后,照例住在奢华赐邸,睥睨公卿的官员,纵观百年,只有张说了。
苏千誉来过数回,唯独此时,望着熟悉的景致,多了分心惊肉跳。
所谓剑戟森森便是今夜吧。
她深吸口气,用力拍了拍兽嘴衔环的把手。
开门的仆从见是苏千誉,立刻堆起了笑脸,热络的向后退开,躬了躬身子,道:“您快请进,小的这就引您进去。”
王公贵戚的宅子大,规矩多。
按理大门内有中门。来客都要先在中门外的宾馆歇息,待仆人禀报主子,得到准许,才能再有行动。
但张说曾特意知会,苏千誉来访不必如此。
她跟在仆从身后,穿过堆山叠池,树花置石的庭院,直接去中堂等候,饮茶小歇半盏,又被请至书房。
会面时,张说正挥毫落纸,一身紫科绫罗圆领襕袍,挺括整洁,幞头之下,须发斑白,虽露苍老之态,却仍盖不住虎视鹰扬之姿。
“义父,您写什么呢?”苏千誉俏皮的伸了伸脖子,脆生生的问。
张说将笔搁置笔山,和蔼的招招手,“来看看,这首诗如何?前几日与人谈起秦王照古镜,颇有感触,心血来潮随手一作。”
苏千誉轻快的走到桌案前,自题目《咏镜》,一路向下品读,须臾间,笑盈盈的眉目上涌出一片怅然若失。
“隐起双蟠龙,衔珠俨相向。常恐君不察,匣中委清量。”
她喃喃的念着,语调也似受到文字感染般萧疏:“笔锋苍劲有力,刚如铁画,措辞却郁垒难舒,忠心难表。您是将愁绪,都付诸这纸墨之上了。”
“我是忧虑圣人,被宇文融一众鼠狗之辈蒙蔽,有损江山社稷。”张说言语之中极尽轻蔑鄙夷,抓起写好诗句的纸张,狠狠一搓,扔到渣斗内,再开口时,换了副温和笑脸,“你这个时候来,是有事要说吧?”
“我来向您借龙血竭。”苏千誉将前因后果坦诚相告。
在医馆,苏千誉能立刻想到张说,一是因为重臣中,只与张说相熟,再则是这位臣子确有汗马功劳。
则天女皇时,张说的制科考试,就以策论天下第一鱼跃龙门。
先皇李旦继任,又因政绩斐然位居宰相,担任太子李隆基之师。
在太平公主的争权夺利中,积极推动太子监国,是稳固李隆基地位,使其顺利称帝的重要助力。
后来,太子登基,与太平公主矛盾日趋激烈。
张说因不肯阿附太平公主,被罢去宰相之职。
贬官路上仍为李隆基筹谋,关键时刻,派使者献上一把佩刀,暗示要果断行事,斩草除根在眉睫。
这把刀传达的信念,如割裂压顶黑云的一束天光。
开元元年,李隆基毅然诛杀太平公主,张说再次被征拜为中书令,封燕国公,不仅是治世文臣,更是安邦大将。
开元九年,他披甲上阵,平定叛乱,机缘巧合下,结识了苏千誉。
那时,苏千誉领商队往西域贩货,从康国返回,在陕州北关的银城,与党项老主顾,谈茶叶与药材生意。
怎料兰池都督康待宾,纠集七万胡部,攻陷六胡州,直指灵州。
灵州是拱卫长安京师、防御突厥、吐蕃的战略要地。
康待宾暗中勾结邻近灵州的党项部族,欲两面夹击,切断联通西域通道。
这导致正要继续出发的苏千誉,带着商队被迫困在城中。
没人能解释清楚缘由,守门士兵的态度蛮横无理。
渐渐的,苏千誉发现,大部分百姓同样受到限制,但仍有少数人可凭文牒或信物进出城门。
她嗅出了剑拔弩张的味道,一种前所未遇的危机,在悄然靠近。
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太难受了。
她当即若无其事的呼朋唤友,借宴饮,接近老主顾的挚友拓跋鸿。
拓跋鸿是党项头领的表弟。
苏千誉见过两回,能感觉到此人贪财好色,对自己有些好感。
她趁机主动示好,几番虚与委蛇的灌酒,终是套出话来。
寥寥数语足以石破天惊。
臣服大唐的异族要联合叛变了。
苏千誉用力将烂醉如泥的拓跋鸿,推倒在桌上,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冷汗浸湿衣衫。
那阵阵鼾声,让她联想到军队震天的战鼓、撼地的铁蹄。
回忆几日内在城中的观察,此时的银城,恐怕早已城瓮中之鳖。
西北外族,自古喜好烧杀抢略,所占城池百姓必遭涂炭。
苏千誉自出生起,不曾经历战火,如今体会到了切身之危。
若银城沦陷,接下来将是伤亡更重,波及更广的兵变。
面对拓跋鸿的龌龊举动,她不可能像当下一样毫发无伤的自保。
短暂的慌乱失措后,她忽而无比清醒,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
必须尽快通知附近州郡的大唐守军。
她只是一个商人,来不及瞻前顾后的思虑,没有那么多运筹帷幄的机会,去尝试与等待。
她当即偷了拓跋鸿的腰牌。
拓跋鸿是银城的司仓参军。
苏千誉谎称受拓跋鸿之命,急往连谷进购一批药品,以作军备。
为让守城士兵信任,她诱骗了两名仓库吏卒,随行充做门面,又添油加醋、威逼利诱的展示与拓跋鸿的暧昧关系,安全脱离控制后,马不停蹄,直奔并州。
当时的并州,张说任检校并州大都督长史兼天兵军大使。
听了苏千誉的来龙去脉,张说半信半疑。
因为他目前所得到的信报中,并没有提及党项部族存有二心。
也许,是敌人隐藏得太好。
他最终选择立刻与朔方大使王晙联络,调整部署,做好两手准备,并派人日夜监视银城动静。
果然,拓跋鸿发现苏千誉耍了自己,担心会给行动带来突变,不敢隐瞒的上报首领。
党项人慌乱之下,率先露出马脚。
没过几天,银城彻底被党项部族控制,连谷也一并吞没。
这也让康待宾的军队,因汇合时间突然变化,而措手不及,遇到率一万人出合河关突袭的张说,被打得落荒而逃。
自立为王的党项人,也因援军的失败而瓦解,被张说招抚,再次各安其业。
速战速决的漂亮一仗,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让张说连升两级。
苏千誉无心在朝廷上讨赏,但胆识与机变,获得了张说的赏识,被认作义女,拿到了并州、银城、连谷三地,茶叶、药材买卖的主导权。
自此,她一路看着这位义父,裁撤镇军,开创募兵,倡导圣人泰山封禅等大展拳脚,不可说厥功至伟,但沥肝堕胆,日月可鉴。
哪怕在能臣辈出的当朝,仍鲜少有谁可同日而语。
“往事不可追,物是人非。”张说自嘲的笑笑,目光空空落落,话中却不乏咬牙切齿的恨意,“这案子,我有所耳闻。你不在朝堂,不知吏部尚书与宇文融交好。弹劾我,他也有份。”
字句如钉子般敲进苏千誉的耳朵。
送信小差若醒来说出线索,对医馆名声,对破案都至关重要,对生死不明的受害者,许是救命的稻草。
张说拒绝帮忙,意图很明显。
他巴不得吏部尚书的女儿死,缓解自己心头之恨。
其他受牵连的无辜者,他才不管。
尝过拿捏生死于鼓掌之中的人,惯会用生死拿捏人。
“正合我意。”苏千誉手中沁汗,脸上粲然一笑,没有丝毫的气馁。
张说惊异,哑口无言的望着她。
苏千誉近前一步,压低声音,信誓旦旦道:“义父的心境,我懂。我说借,一定有还。我虽找不到同样的龙血竭,但还给您的,将比它更有价值,甚至会让您觉得去救仇人的女儿很值得。”
张说起了点兴致,勾唇道:“说来听听。”
苏千誉单刀直入,贴耳细语。
张说静听须臾,双目陡然亮起兴奋的光,本是随意搭在桌沿的手,激动的一拍,整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片刻,苏千誉退后一步,甜甜地笑道:“私以为值得一试。您呢?”
“来人!去库房,取龙血竭!”张说的喊话带着豪迈之气,方才的萎靡不快烟消云散。
他抬手按上苏千誉肩头,眼中激荡着欣慰与她凯旋而归的期望,“我的好女儿。义父等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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