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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念站在主楼的回廊下,手里攥着串黄铜钥匙,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齿痕。
已经五十多岁的她,鬓角已染了霜。
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半世风霜,却依旧腰杆挺直。
她旗袍的领口依旧绣着那枝梅,经了三十年风吹日晒,反倒愈发鲜活。
“念姨,真不再想想?”
李千辰站在她身后,脸上满是忧色。
这孩子是李贤的独子,自从回到盛京之后就一直在怡红院长住。
跟着时念学记账、改戏文,眉眼间有李贤的温润,又添了几分时念的通透。
他手里捧着本账册,是怡红院名下产业的清单:
盛京书坊十二间,各州府民生讲堂三十九处,泉州海产互贸点七处……
每一笔都浸着时念的心血。
时念转过身,笑着把钥匙塞进另一个年轻人手里。
时民安穿着件月白短褂,身形像极了阿福,眉眼却随暖夏。
他接过钥匙时,指节微微发颤,掌心的薄茧是常年做模型、跑互贸磨出来的。
小时候的他是个书呆子,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科举的时候,时民安却继承了父业。
他说:“我要替姑姑守好她的心血!”
“民安,记着三样事。”
时念的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一,书坊赠书不能断,尤其是偏远州县的寒门学子;”
“二,民生讲堂要请真懂百姓的人来讲,渔民、菜农都行,别尽请些酸儒;”
“三,互贸点的秤要准,少一两都得罚。”
时民安重重点头,喉结动了动:“念姨放心,我记着呢。”
“阿爹之前已经交代好了。”
周围的伙计们都红了眼。
吴婶的徒弟如今掌了灶房,端来刚烤的软糕,热气裹着香,像三十年前时念初来乍到那天的味道。
凝霜的收养的女儿接过了戏台班子。
连当年总跟在阿福身后的小杂役,如今也成了各州府书坊的总掌柜,站在人群里,偷偷抹了把脸。
李千辰忽然笑了,把账册递给时民安。
“民安哥,这是去年的盈余,念姨说过,三成用来添书,三成贴补讲堂,剩下的给伙计们涨月钱。”
他转向时念,眼里没有半分怨怼。
“念姨早把该教我的都教了。”
“她教我账要清,心要明,教我民生不是数字,是南齐百姓的粮袋、是海边渔民的渔网,这些比钥匙贵重多了。”
时念望着这两个孩子,心里暖得发潮。
李千辰是血脉里的亲,却更适合在朝堂上做个清吏;
时民安是怡红院养大的娃,骨子里带着“民生为本”的根。
她这辈子没嫁人,没生养,可眼前这些人,哪个不是她的孩子?
“走吧。”
时念拍了拍时民安的肩:“我该回去泉州看看老宅的讲堂,人老了、老了。”
这话谁都知道是安慰。
泉州苏家旧宅改的民生讲堂,去年刚翻修过,哪用得着她亲自跑一趟?
可没人戳破,只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槐花瓣落在她的旗袍后摆上,像撒了把碎银。
马车驶出盛京西门时,日头刚过正午。
时念掀开车帘往后望,怡红院的飞檐在树影里若隐若现,檐角的“文道之地”匾额闪着光。
二十年前她攥着改戏园的图纸站在门口,怎么也想不到,这处地方,会成南齐百姓心里的“民生港湾”。
“时先生留步。”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急促却不失章法。
时念转头,见一队羽林卫簇拥着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张年轻却沉稳的脸。
许克勤穿着明黄常服,袖口绣的龙纹低调却威严。
他跳下车,亲自扶时念,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尊敬。
谁能想到,当年在皇家别院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四皇子,如今却成了掌握整个南齐的帝王。
“皇上怎么来了?”
时念笑着打趣:“不怕朝臣又说您不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许克勤眼里闪过丝赧然,倒有了几分当年的影子:
“老师要走,朕这个做学生的,总得送送。”
他示意羽林卫退远些:
“朕已命泉州知府打理好苏家老宅,您住着若有半点不适,直接让人捎消息回来,朕收到了一定会……”
时念摇摇头:“不必了,皇上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的事情,身边的人可以处理好。”
许克勤望着她,忽然叹了口气:“老师您还是老样子,总把朕当做外人。”
这些年,他一直想要知道如何才能走进时念的心里。
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他是时念的孩子,她会不会将自己的所有的爱都给他。
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吹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时念因文盛之会的事受到了南齐帝表彰,从此大大小小的宫宴上都有了她的身影。
一开始时念还会拒绝,可后来,她发现南齐帝还是会一次不落的给她送帖子,她也只好妥协。
都说事不过三,她一个平民也不能一直用身体不好当做借口去拂了一国之君的面子。
第一次去皇家别院参加宴席的时候,她路过偏院,听见里面传来少年的哭声。
循声望去,只见是个脏兮兮的少年,正蹲在石榴树下抹泪。
手里还攥着一本被撕的破破烂烂的《蓝星诗词集》。
“被欺负了?”
时念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碎纸片。
少年被吓了一跳,抬头时露出双怯生生的眼,正是少年时期的四皇子许克勤。
这孩子生母出身官女子,又在诞下他的时候早早离世。
没有皇帝的注意,娘亲的庇护,他在宫里活得像株不起眼的杂草,被太监宫女欺负早已是常事。
“不、不曾!”
许克勤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把烂书往身后藏。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时念,他从未在宫中见过这个女人,只以为是父皇又召了新人入宫。
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时念。
“不曾?”
时念瞥了一眼他身上有些脏的衣服,捡起书,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批注,比宫里那些先生教的还透彻。
她忽然想起刚穿来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在陌生的世界里缩着尾巴活,盼着能找到条活路。
“既然不曾,那就收好这书。”
时念把书拼凑好,递了过去,“书中的批注做的不错……”
那天她没走,在石榴树下教了许克勤许久。
从“民惟邦本”讲到“水能载舟”,从南齐的徭役讲到蓝星的“轻徭薄赋”,少年听得眼睛发亮,像久旱的田地遇上了甘霖。
后来时念才知道,那日遇上的少年其实已经十六,只是瘦弱的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不知为何,她第一次向南齐帝请旨,表明自己想要做四皇子的“先生”。
梁王当时正在旁边,端着茶盏的手都顿了:
“你不是最忌讳掺和宫闱?”
时念望着窗外的雨,想起那孩子攥着烂书的模样:
“他不是宫闱,只是个想读书的孩子。”
南齐帝沉吟了半晌,终是点了头:
“既然先生已经决定,如此也好。”
刚好他也想要看看,一个从出生就陷在泥潭之中的人会被时念引导成长为怎样的人。
于是,时念教了许克勤近二十年。
在怡红院的书坊里,教他看渔民的账本,算平价粮的账;
在民生议事区,教他听张老汉说菜价,看王大娘诉难处;
甚至带他去了各个州府,站在苏家老宅改的讲堂里,站在南岸海边的改的石头上……
“为君者,”
时念总说:
“民心不是奏折里的字,是能摸着的实际,你得知道百姓冬天缺什么,夏天愁什么,才配坐那把龙椅。”
许克勤学得慢,却十分扎实。
从一开始见了朝臣就躲,到后来能在议事区和老秀才争得面红耳赤;
从连“民生”二字都不敢大声说,到能写出“减泉州渔税三成”的奏折。
南齐帝弥留之际,握着许克勤的手,指着时念送的那本《蓝星民生策》。
“当年你和朕的约定,终究是你赢了,如今朕老了,以后的南齐就交给你了。”
“老师当年为何会选我?”
许克勤的声音拉回时念的思绪。
马车慢悠悠驶出盛京,官道两旁的田埂上,有农人在翻土,远远望去像幅流动的画。
时念望着那片田,忽然笑了:
“为何?当年难道不是你故意出现在那里做出那副模样吗?”
虽然是算计,可她现在依旧记得当时少年眼睛里对那本撕烂的书的心疼。
如此一个孩子,心里装着敬畏,装着对道理的盼,这比什么血脉、什么权谋都金贵。
许克勤的眼圈红了。
原来时念一直都清楚,只是从未问过自己罢了。
他自嘲笑了笑,老师这么一个聪明的人,又岂会不知道他当时那点小算计?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朝堂上说“要设民生督查员”时,满朝哗然;
想起推行“科举加民生案例”时,世家联名反对;
想起无数个难眠的夜,是时念那句“别怕,民心站在你这边”撑着他走过来。
“朕派羽林卫送您到泉州吧。”
许克勤的声音带着恳求:“这一路舟车劳顿,让他们跟着朕也放心。”
时念摇摇头,指着田埂上的农人:
“皇上你看,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的不是羽林卫,是春有种、秋有粮。”
“我去泉州,是落叶归根,是回归故里,带着朝廷的羽林卫做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许克勤年轻的脸上,像当年在石榴树下那样认真:
“你是南齐的皇上,不是我的护卫。”
“你的羽林卫该守着粮仓,守着边界,守着千万个像张老汉、陈阿牛这样的百姓,不是跟着我这老婆子看海。”
许克勤望着老师鬓角的霜,忽然明白,她教他的从来不止是民生,更是“舍”。
舍掉私念,舍掉偏爱,把心放在最该放的地方。
“朕明白了。”
他弯腰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少年时的恭谨:
“泉州的民生讲堂,朕会让户部多拨些银钱;渔民互贸的船,朕让兵部派水师护着。”
时念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欣慰:“好。”
马车抵达泉州港时,正是暮春。
海风裹着咸湿的暖,漫过码头的石阶,时念踩着青石板往城西走,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
苏家老宅的门还是那扇朱漆门,只是门楣上的“苏宅”匾额旁,多了块新的木牌,写着“泉州民生讲堂”。
讲堂里很热闹,十几个渔民围着个年轻人听算账,都是时民安派来的伙计。
“时先生回来了!”
有人喊了声,渔民们纷纷起身相迎,手里还攥着沾着海泥的渔网。
时念摆摆手,走到角落的老位置坐下。
那是当年她第一次给渔民讲课的地方。
如今摆着张青石桌,上面放着本翻烂的《渔贸手册》。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手里举着张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时阿婆,你看我写得对吗?”
时念接过纸,指尖拂过稚嫩的笔画,忽然想起陆襄当年也是这样,举着字跑到她面前。
时光好像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对,”
她笑着点头,“写得真好。”
暮色漫进讲堂时,时念推开后窗。
天井里的刺桐花开得正好,翠绿的叶片在晚风里轻轻晃,像极了苏昭当年种的那丛。
她仿佛看见原主的父母和原主站在花前,对着她笑,眼里没有冤屈,只有安稳。
远处的码头传来渔鼓声。
“咚——咚——咚——”
那是渔民收工了,正唱着改编的《渔歌子》。
混着海浪声,漫得很远。
时念拿起桌上的《蓝星诗词集》。
翻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页,指尖在空白处轻轻写:“归泉,心安。”
窗外的海风吹进来,掀动书页,像谁在轻轻应和。
这来自蓝星的灵魂,终究在南齐的土地上,找到了最踏实的归宿。
不是繁华的盛京,不是热闹的怡红院,是这片浸着原主父母血汗、藏着民生温度的故土。
夜渐深,讲堂的灯还亮着,像一粒落在泉州湾的星。
海风吹起,房门也被人轻轻推开,时念睡得很熟,并未发觉。
双鬓白霜的乔娘子进屋关上窗户,又确认了一番时念的被子,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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