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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澜沧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颤,信纸边缘被指腹反复摩挲。
信上只寥寥一行字——怡红院停演《三国演义》。
他抬手将信纸凑向烛火,淡蓝色的火苗顺着字迹蜿蜒舔舐。
不过瞬息,“停演”二字便化作焦黑的灰烬,簌簌落在案上。
“这时念,倒比戏文里的刘备聪明些。”
他低低哼了一声,语气里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身后的沧九始终垂首而立,窗外的风声卷着夜凉灌入,竟像极了边关那催人出征的号角。
“王爷,要去春螺巷看看吗?”
沧九的声音压得平稳,听不出情绪。
许澜沧望着铜镜里映出的冷峻面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时念身侧那盏跳动的烛火。
当时她眼里的光比塞外最烈的星火还要灼人。
他忽然低笑出声,指尖叩了叩案沿:“不必。”
随即抓起案上摊开的兵书,指腹在“赤壁”二字上重重一点:
“她停演,才是最妙的一步棋。”
而皇宫深处,南齐帝正对着悬挂的星图出神。
东宫方向沉沉一片漆黑,唯有皇后的坤宁宫透出零星微光,在深邃的宫夜里,像枚被遗忘在棋盘角落的孤子。
“陛下,怡红院那边,今日起停演《三国演义》了。”
太监总管连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周遭的寂静里。
南齐帝闻言,抬手指向星图上最亮的两颗星:
“你看,文曲星旁的那颗,是不是比往日更亮些?”
连福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北斗七星的勺柄,正隐隐指向春螺巷的方向。
他忙躬身:“还请陛下恕奴才愚钝,奴才瞧不出端倪。”
“呵……时念啊时念,这是在藏锋?”
南齐帝的指尖轻轻划过星图上的银线,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淡痕,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懂得急流勇退,这才是最明智的。”
若是时念不偃旗息鼓,只怕东宫和于国公府就要出手了。
也罢,总归一开始他也没有打算让许澜沧做个旁观者。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咚、咚、咚”,三响,不多不少。
次日清晨,春螺巷的晨雾还没散尽,怡红院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就被涌来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
“《三国演义》怎么不演了?”
最前排的书生攥着昨日的戏票,纸角被捏得皱成一团,声音里满是急切。
“我特意约了同窗来瞧废汉帝的唱段,这怎么说停就停?”
念五刚踮脚将“暂停排演”的木牌钉上门楣,周遭七嘴八舌的询问就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咚”地撞到身后的朱漆柱,疼得他龇牙咧嘴。
既是如此,他还是却还得强撑着解释:
“各位客官稍安,是、是后面的译文还没翻完!”
“译文?”
穿月白长衫的公子哥“唰”地收了折扇,指节叩着扇面,语气带着几分质疑。
“你们那蓝星来的书,前几日不还说在誊抄了?怎的突然要等译文?”
正乱着,念八端着一摞粗瓷碗从后厨快步出来,碗里盛着刚沏好的热茶,冒着袅袅白雾:
“诸位先喝口茶歇口气。”
他一边把茶碗往人群里递,指尖一边在碗沿飞快转了圈,语速不慢地解释:
“大家都知道,那《三国演义》是写在羊皮书上的异邦文,每个字都得抠着译才敢定论。”
“咱们念姐说了,宁肯慢些,也不能译错一个字。”
“要是让大家伙儿看了错漏的剧本,岂不是坏了蓝星的名声,还误导了大家?”
这话倒也算在理。
人群捧着茶碗小声嘀咕,虽仍有不满,却没再揪着不放。
毕竟《水调歌头》《知否》这些译出来的佳作就摆在眼前,谁也不愿催出个错漏版本,坏了看戏的兴致。
唯有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闷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憨厚:
“我们粗人不懂什么译文,就想知道那刘关张后来怎么样了。”
念八刚要接话,就见时念裹着件墨色披风从巷口缓步走来。
晨雾凝的露水滴在发梢,鬓边那支素银簪子浸在薄雾里,泛着清冷冷的光。
“这位客官放心。”
她的声音清冽,像晨雾里淬了冰的泉水,一下子压下了周遭的嘈杂。
“《三国演义》的译文一好,我们立刻排演,还请大家耐心等待。”
至于要等多久,她也不知道。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但蓝星的书不止这一本,这几日我们在排另一出话剧,保证不让各位失望。”
汉子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半步:“什么书?有刘关张厉害吗?”
时念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格外柔和:
“是讲蛇妖与人的故事,叫《青蛇》。”
“蛇妖?”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
有书生皱着眉摇头:“这等志怪故事,哪有《三国演义》的英雄气?看蛇妖谈恋爱,不如看‘温酒斩华雄’来得痛快!”
“就是!我们要听桃园结义,要瞧火烧赤壁!”
附和声此起彼伏。
时念没急着辩解,只让念八搬来张长凳,站了上去。
晨雾从她袍角缓缓流过,像极了戏台后垂落的素色纱幔。
“各位可知,那蛇妖为何要下山?”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因为她在山中听人说,人间有情。”
人群渐渐静了。
连最性急的汉子都忘了追问,只望着时念被晨光染成金红色的侧脸,等着她往下说。
“这世上的故事,不只有战马嘶鸣、金戈铁马,也有烟雨江南、儿女情长。”
时念从长凳上跳下来,青布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英雄气咱们要演,儿女情咱们也要唱——这才是完整的人间,不是吗?”
这话像滴冷雨落进滚油里,瞬间在众人心里炸得噼啪响。
有个捋着山羊胡的老秀才点头赞道:
“说得在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黄沙百战穿金甲,本就是人间缺一不可的景致!”
“那《青蛇》何时能演?”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语气里的期待已经压过了先前的失望。
时念望着巷口渐散的雾气,轻声道:“三日后开演。”
人群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走得慢的还在低声念叨:
“蛇妖与人……倒要瞧瞧是何等情分,能让怡红院特意排这出戏。”
流芝从后台探出头,见时念正弯腰捡地上摔碎的茶碗瓷片,忙小跑着过去帮忙。
“念姐,咱们真要排《青蛇》啊?”
“林老前儿还说,那本子里白娘子水漫金山的戏码,比火烧赤壁还要热闹几分呢。”
如此繁琐的布景,也不知道是否能做出来。
时念把碎瓷片扔进竹筐,指尖被锋利的瓷边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
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只淡淡道:“放心。。”
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越热闹,越没人会盯着‘废汉帝’的戏文琢磨。”
流芝这才反应过来,《青蛇》的志怪外壳,恰是最好的掩护。
就像那蛇妖用美貌藏起獠牙,她们要用这出缠绵悱恻的戏,藏起不敢明说的锋芒。
“可……”
流芝还是有些犹豫,“那些盼着看英雄戏的看客,会不会真的失望?”
“会。”
时念直起身,望着戏台上方的横梁。
那里还挂着前几日演董卓时用的龙袍残片,边角沾着些金粉,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但真正的好戏,从不是让所有人都叫好。”
她转身往后台走,墨色披风扫过廊下挂着的红灯笼,穗子晃出细碎的声响。
“去告诉林老,《青蛇》的唱段要柔,柔得像江南的烟雨,但身段得藏着劲。”
“就像蛇在草丛里蜷着,看着软,可一旦扑出去,就能断了鹿的脖颈。”
站在廊下的浅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时念身上那股劲儿,倒真有几分像那要下山的青蛇。
看似温顺平和,眼底却藏着谁也拦不住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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