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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沫月站在田埂边,身上仍是那套不合体的青色布裙,袖口和裤脚都被阿竹帮她用布条草草束起,以免沾染泥土。她看着眼前这一畦畦、一垄垄形态各异的植物,有些茫然。
阿竹精神抖擞,指着最近的一排叶片细长、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师姐,你看,这是黄芩,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用的多是它的根。你看它的叶子,对生,茎是方形的……”
沈沫月努力集中精神,听着阿竹清脆的讲解,目光跟随他的手指移动。然而,“对生”、“方形茎”、“根入药”这些词汇,对她而言陌生又拗口。她自幼熟读的是诗词歌赋,辨识的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何曾接触过这些泥土里的学问?
不过一个时辰,阿竹已介绍了十几种草药。沈沫月的脑子里仿佛塞进了一团乱麻,紫苏、薄荷、鱼腥草、车前草……名字和形态在她脑中打架,混淆不清。
“师姐,你试试认一下这几株?”阿竹蹲下身,指着面前的几棵草药,期待地看着她。
沈沫月抿了抿唇,仔细辨认,犹豫地指着一株道:“这……是薄荷?”
阿竹挠挠头:“师姐,这是紫苏。薄荷的叶子边缘锯齿更明显些,揉碎了有凉味。”他说着,顺手掐了一片薄荷叶递到沈沫月鼻尖。
一股清凉辛辣的气息窜入鼻腔,沈沫月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味道与她平日用的熏香、胭脂迥然不同,带着野性的冲劲。
她脸上微微发烫,一种熟悉的、属于“尚书千金”的窘迫感涌上心头。她竟连这些简单的草木都分辨不清。
“没关系,师姐,刚开始都这样。”阿竹憨厚地笑笑,“多看看,多闻闻,多摸摸,就记住啦!师父常说,药草有灵性,你得亲近它们。”
亲近?沈沫月看着自己虽然换上布衣,依旧白皙纤长的手指,要她去触摸这些带着泥土、甚至有些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植物,内心本能地有些抗拒。
接下来的日子,沈沫月的生活被这些草药彻底填满。
天不亮就要起床,跟着阿竹打理药圃,除草、浇水、松土。日上三竿,便在墨仁的督促下,背诵《神农本草经》。《灵枢》《素问》这些艰深的医理,更是听得她云里雾里。
她握惯了绣花针、毛笔的手,拿起药锄显得笨拙无比,没几下便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血痂,又再磨破,最终成为一层薄薄的茧。
腰酸背痛成了常态,沾枕即睡取代了曾经的辗转反侧。
这一日,墨仁检查她处理的药材。她需要将采收的柴胡根部洗净,去掉须根,干燥备用。
她小心翼翼地操作,自认为做得还算细致。然而,墨仁拿起一根她处理好的柴胡,只看了一眼,便微微蹙眉。
“沫月,”他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你看这里,”他指着根部连接处一些未能剔除干净的细小须根和泥土,“杂质未去尽,药效便会打折扣,甚至可能引入他症。医者之道,在于极致精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对待药材,须有敬畏之心,如同对待生命。”
沈沫月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她并非有意敷衍,只是确实未能注意到这些细节。在尚书府,何须她亲自动手做这些琐碎到极致的事情?
“弟子知错。”她低声应道。
夜里,她独自坐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医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手腕因白日捣药依旧酸胀,指尖的茧子摩擦着粗糙的纸面。
委屈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从前,这个时候,她或许正在暖阁中与母亲说话,或许在灯下抚琴,或许对镜试戴新得的珠钗。云袖会为她端来温热的燕窝,轻声细语地汇报着京城最新的衣裳花样、首饰款式。
慕容锋……那个名字依旧是一根刺,轻轻一碰就疼。若他知道昔日那个精心装扮、只为得他青眼的沈家小姐,如今在这荒山野谷,与泥土草药为伍,十指沾染尘灰,他会作何想?怕是更加不屑吧。
一滴泪无声滑落,砸在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她抬手用力抹去眼泪。
不行。既然选择了留下,就不能再沉溺于过去。墨师父说得对,依附他人,终究镜花水月。她需要立身之本。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晦涩的经络穴位图,口中喃喃背诵着:“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
字句依旧生涩,但她念得无比认真。
次日,她主动向阿竹请教如何更有效地剔除柴胡的须根。阿竹演示了一种巧妙的手法,既干净又省力。她一遍遍练习,直到处理好的柴胡根茎光滑整洁,符合墨仁的要求。
她开始真正弯下腰,凑近那些草药,不仅用眼睛看,更用手去触摸叶片的纹理,用鼻子去细闻根茎花叶各自不同的气味。她发现,鱼腥草带着一股独特的腥气,却能清热解毒;艾叶气味辛烈,温经止血效果奇佳……
这些生长于山野、其貌不扬的草木,内在竟蕴含着如此神奇的力量。
这一日午后,墨仁正在为一位从山外村落慕名而来的老农诊脉。那老农面色蜡黄,不住咳嗽,显然是肺疾缠身。
沈沫月安静地在一旁观摩,听着师父询问病情,观其舌苔,切其脉象。
“邪客于肺,肺失宣肃。”墨仁沉吟片刻,提笔开方,“麻黄、杏仁、甘草……三钱,石膏五钱……”
他写好后,自然地将方子递给身旁的沈沫月:“去抓药。”
沈沫月心头一紧,这是她第一次独立为病人抓药。她接过方子,走到那面巨大的药柜前。
密密麻麻的抽屉,上面标注的药名在她眼前晃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这些时日强记下的药材位置和性状。
她拉开标着“麻黄”的抽屉,取戥秤,小心翼翼地称出三钱。手指因紧张有些微颤,但她努力稳住。接着是杏仁、甘草……每抓一味,她都仔细核对药名和分量。
直到拿到“石膏”,她顿了一下。石膏质地沉重,五钱看起来并不多。她称好,包入桑皮纸中,将几包药一并拿到墨仁面前。
墨仁打开每一包,仔细检查,尤其在那包石膏上目光停留了一瞬。他未曾说话,只微微点头,将药包交给老农,仔细嘱咐煎服方法。
送走老农后,墨仁才看向沈沫月,目光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分量尚可,包裹得也整齐。尤其是石膏,质地重,易碎,你取用称量时手法很稳,未将其弄碎,很好。”
只是简单一句“很好”,却让沈沫月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这比过去听到的任何一句对她容貌、才情的赞美,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薄茧和尚未完全褪去的细小伤痕,第一次觉得,这些痕迹并不丑陋。
夜色再次降临,沈沫月依旧在灯下苦读。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委屈,而是充满了求知的专注。
药圃里的百草,在她眼中,渐渐不再是难以分辨的杂草,而是一个个蕴含着生命奥秘的字符,等待她去解读。
她正在这片陌生的天地里,笨拙而坚定地,重新学习如何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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