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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意外撞入 > 楔子篇第2章 掠过连营的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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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大启王朝。

    桀皇十年,丁酉闰八月。“闰七不闰八,闰八骨堆崖“的谶语在坊间流转,这年秋色裹着铁锈味漫过昌阳城头。

    昌阳城外。

    酉时末的天色渐次昏沉,叛军营火次第燃起,明明灭灭,绵延二十里的连营如同溃烂的蛇蜕,在暮色中泛着暗红斑驳。饱食的军汉们三三俩俩,勾肩搭背地在营地里游荡,酒气与荤笑在营帐间蒸腾。

    兵围昌阳城已快小半年,守军连炊烟都稀薄如将死者的喘息。十几万精兵围一千出头的饿殍,是不可逾越的巨大优势。

    叛军兵营内外弥散着骄纵的气息,从兵伕到将校甚至忘记了过来的目的是打仗,随时随地都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松弛,喧闹的兵营更像踏春郊游的野营。

    中军帐里更是火热。独目大帅慕容奇招呼着手下一帮大头目豪饮。

    慕容奇并非天生残疾,眇目是上次围昌阳时守将南无伤给他留下的纪念。而且,一直还有后遗症,听不得“南”字,同音也不行。一听到“nan”,眇目就一突一突的跳着疼。

    攻下昌阳城是他的执念。那些个溜须的酸儒吹嘘他眼光独到,看出昌阳是兵家必争之地,是通往江、淮的咽喉门户,占领昌阳就可以牧马江南,等等。说得他像不世出的绝代雄主似的。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眼光独到是真独到,眇一目是名符其实的独到。但攻昌阳却没那么多想法,就只是为了赌一口气。

    第一次他带了三四万兵一路披靡,到了昌阳,却被两三千守军止住了脚步,最后铩羽而归。后来又有几次围了昌阳,兵力有四五万、七八万不等,昌阳守军却一直不死不活的几千不足万,可结果是次次铩羽。慕容奇也是个有脾气的,倔劲一上来,不信天不信命不信自己打不下昌阳城。这一次他足足聚了十三万兵。而且,事先他还得到一个可靠消息,昌阳缺粮,非常缺的那种。他决定利用兵力优势困死昌阳。既然强攻打不过城里的南无伤,就不攻只困。

    夜宴前,前营兵卒报告说昌阳有二三十人悬缒出城,落地不久失了踪迹。

    慕容奇也没放在心上。

    昌阳围城日久。零零星星,总有在城中挨不住饥饿的百姓、士兵铤而走险,试图逃出生天。这不是坏事,它说明城中军心民心正在崩溃。

    逃出城的人的死活对局势没有半点影响。他简单地命令,如发现有接近军营,放箭击杀驱离即可,不必再行报告。然后,专心他的宴会去了。

    营帐外有微风轻轻掠过。高处的大纛有气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南无伤率领三十名玄服死士灵巧地翻过木栅,如片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入军营。

    在酉时末开始偷袭敌营,是南无伤最本能的选择。

    昌阳城吹响了打开地狱大门的号角,本能驱使他想要远离。军人的荣耀又让他做不到落荒而逃。所以他只能去死。

    无处倾泻的激愤挤得头脑晕晕沉沉,靠着长年训练获得的身体本能顺着绳索攀落在城外的土地上。在踏实地面的瞬间,围城敌人的浓烈气息刺激他突然恢复了清明。他苦涩地想,既然去死,就轰轰烈烈,不坠军人的荣光。

    城墙到叛军前营之间稍微茂密遮眼的林木都被伐平,仍然留下的残枝败草连野兔的身体都掩藏不住。南无伤等人好不容易找到最靠近敌营的一处断壁潜藏下来。残桓断壁提供不了真正的遮蔽,但他们需要短暂休整恢复每一分精力并等待冲击的最佳时机。

    南无伤他们不是为实现战术目的而进行偷袭,不需要等待更深人静、敌人沉睡。他们过来是去死,去让生命的最后绽放得最熣灿。他们可以去偷袭,让自己的生命与敌人实现最大价值的交换。他们更不惧硬刚,让生命坠落的光芒增添炽烈。

    南无伤小时候父亲带他狩猎时曾教导他刚饱食的野兽凶性低胆气弱是最好对付的机会。从军后发现敌人也有相同习性。

    酉时末的天色昏黄,能为偷袭创造便利;在残桓下隐藏到酉时末,时间并不长,刚够休整恢复力气;酉时末的敌人刚刚饱食。酉时末是老天特意留给要与落日争辉的生命演绎熣灿的起始。

    最外侧叛军艮山营的一处不起眼的营帐猝然失去了嘈杂,像被掐住咽喉的鹅。帐外夏虫则趁机喧泄自己的清亮。

    然后又一处营帐忽然安静。很快,又有第三处、第四处......如水银泻地,突然寂静下来的营帐连成了线又连成了片,飞快地向连营深处漫延。虫鸣声一片高过一片,最后几成潮海。

    风开始大了。大纛斜斜地飘起。

    最先发现异常的居然是巽风营的马。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敏感的战马惶恐不安,一匹暴躁的青鬃马实在忍受不了越来越厚重的血腥味,率先挣脱缰绳,人立而起,发出声声长嘶,马棚里其它战马也纷纷撕扯缰绳,踢腿刨蹄,嘶鸣应和。

    南无伤刚率众完成一处营帐的肃清,正准备遁入黑暗找寻下一个目标,战马的嘶鸣如天籁灌入耳中。

    南无伤他们并不是纯粹游走在黑暗边缘的职业杀手,他们是真正的军中悍卒、是马背上的英豪、是无畏的骑士。但是,饥饿的昌阳城容不下马匹争食,更何况在饥饿的绿光中战马也是难得的肉食。不管他们当时如何的不忍不舍,在一连串的大义小节的绑架下乖乖地将过往视为生死伙伴的战马送上了餐桌。失去战马的骑士们时常抱着如同天使折断了翅膀即将堕入凡俗变得平庸一样的恐惧。远处传来的战马嘶吼瞬间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情绪。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了战马,他们有机会撞透敌营,去往临淮节度府处求援。这是生的希望。

    战士不畏死亡,每一份死亡都是为了点亮更多的生命之光。他们比常人更懂得珍惜生命。

    三十一人同时止住了脚步,目光在夜色中无声交汇。“抢马!”低喝声中,众人不再掩藏行迹,如风卷残云,径直向马鸣的方向冲去。

    风更急了。大纛发出扑扑的声响,像是在呜咽。

    当南无伤等再次出现的时候,夜袭的死士已化身成一人双骑的马上修罗。

    骑上马的魔神们裹挟着剩余的马群如猛虎出柙,暴烈地展现着狂放。

    他们并不与敌人纠缠,往往一沾即分,像一股带着暴烈力场的旋风,风过,如情人轻抚;风过处,是残垣断壁、哀嚎遍地。南一路枪挑箭射,枪不空走,箭不虚射,头领模样的敌人更是被重点关照。顺带地,沿路挑翻营火,点了营帐。火舌借风势舔了辎重,快速地向营区深处吞噬。

    顷刻间,叛军营中嘈杂沸反,急促的梆子声伴着锣鸣,将军的呼喝声渗入了几声兵士们被踩踏的**声,处处有人嘶喊:“袭营了!”“袭营了!”宛如杜鹃啼血。营里的往外逃,惊慌失措;营外的往里跑,懵懂迷离;最可怜的是一群找不见了头领、忽然营帐也倒了、失了归所的辎重兵伕,茫然无措地呆立战场中,像极失怙的幼崽。混乱如同瘟疫在血肉沃土中疯长。

    整片连营挣扎着更深的混乱。

    有雨滴落下。稀稀疏疏的,若有若无。或许不是雨点,而是飞溅的血珠。

    一些尚未波及的营帐陆陆续续地开始组织反击。失去有效指挥的士兵在南无伤一行高效杀戮下像被斩首的蜈蚣般扭曲溃散,却又恰巧也迟滞了南无伤一行前进的步伐,有更多火把从后方涌来。

    南无伤不再拘于敌人是头目还是喽啰。嘣嘣嘣的弓弦声如琵琶急奏,编织着死亡的乐章。他已经记不清射空了几只箭袋,左右开弓的双手开始僵直失去了灵巧。

    当亲眼看到身边的战友像麦秸成片成片地中箭倒地,还活着的叛军终于明白人不应该和杀神作对。于是,堵在前面的发了一声喊:“南无伤来了!快逃!”作鸟兽四散;追在后面的仍在叫嚣:“南无伤别走!快追!”却是小碎步进二退三,越追距离越远。

    丑时末,当南无伤拖着枪骑马跃入二十里连营尽头的黑暗时,同行的伙伴是二十八人。余下二人永远留在了战场,一人为他挡了刀,另一人为他挡了箭。

    南无伤勒住缰绳,战马趔趄一沉,淅沥沥打了个回旋,总算借势没有倒下。半拖在地上的枪乒乒乓乓地划出了一串火星。

    南无伤回首再看了眼昌阳方向,不喜不悲。他看不到昌阳城,但他心底却能勾勒出掩在叛军连营后随着火光明灭而跃动的狰狞。连营的火势小了很多,一小队人马举着火把从营地的火光中跃出,像极从魔神身上脱落的触手,翻滚着、蠕动着、跳动着,快速地接近。

    应该是衔尾跟踪的,南无伤木然地想。他用力紧了紧近乎麻木的手,挽弓、发箭。衔尾火把应声而落,惨号声与火光同时熄灭于浓墨般的夜色。追击的喧嚣,在箭矢穿透空气的波纹中逐渐消散,天地重归死寂。

    南无伤晃动身体,突然,一片冰寒席卷全身,世界忽然静止,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刹那间将他冻结,将他从这个世界孤独地割离。一个灰色的世界突兀地闯入他的意识中,于是,他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异样的感觉来得快,退的更快。南无伤几乎要怀疑它是否真实发生过,但他更相信自己身体的记忆。他抬起头看向天空,怔怔地想:这是天要变么?

    距离叛军营地不是太远,危险依然无处不在。南无伤等不得不换骑继续前行。

    临淮古道上,马蹄踏碎山石、兵器碰击甲胄、夹杂了几声压抑的**,在这死寂的夜,成为世界活着的唯一证明。

    夜色昏暗,道路晦涩。

    路还远。

    夜更沉。

    在这黎明前至暗时刻,噼啪作响的火把已驱不动夜的黑。

    一行人一路逶迤,艰难地远离叛军,远离昌阳。

    在经过了一座茶亭时,他们下了马。这里已是临淮的地界,应该暂时脱离了危险。

    暮归茶亭是道上一座很有名气的茶亭。

    但是,茶亭里并没有人。而且,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了。

    茶亭其实本不是茶亭。

    它是一个简陋到极致的路边草篷,原本是为过往的旅人提供歇脚避雨的凉亭。刚开始的时候,附近的村民白天闲暇时过来烧点茶水,贩卖点鸡蛋松子瓜果之类的小吃食。贞观大治后,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行商的、游学的、访友的,形形sese,茶水生意居然很兴旺。有机灵的村民因地制宜地简单收缀了一下,从后山捡了几个石块,零零落落摆在草篷四面的树荫下,供行人歇息;并且自己也转职成为职业茶博士,于是,凉亭成了茶亭,并在这条路上传出了名声。战乱前,南无伤也曾来过。当时他听完茶亭的变迁史后对茶博士的眼光和机变很是赞赏。

    现在,很有眼光的茶博士没了踪影,火把下的茶亭破败不堪,亭外树荫下的石墩斑驳地长着些青苔。亭顶的茅草已经遮不住天色的暗。勉强还算完整的几根立柱,裂缝的位置长着两三簇灰白的蘑菇。

    茶亭里面胡乱堆放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长条凳,原本充当案几的木板一端倾倒在地上,生出了霉斑。

    南无伤皱了皱眉头,转身退出茶亭,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牵马走到茶亭南边最大的一棵老柳树旁停下,沉声吩咐:“扎营。”

    同生共死的兄弟们都知道南无伤心情不好,很默契地自行在周围挑选好扎营的位置,简单地收整,点燃营火,处置伤口,喂养马匹,布置值哨。

    南无伤的状态很奇特。

    杀戮时的绝对专注正在消退,噩梦便已开始蔓延缠绕。噩梦中也有一双眼睛,浊黄、干涩。有一个声音“我们有救了!”声调从卑微的呢喃到癫狂的嘶吼,然后,浊黄的眼睛和“我们有救了!”的嘶吼挤满了意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双浊黄的眼睛和“我们有救了!”的尖啸。他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如溺水濒死的人贪婪地呼吸空气。他的手意外地碰到了身旁的老柳树,心底忽然有了抓住了现实的安宁。于是,他攀住老柳树,缓缓地倚树坐到地上。

    现实与梦境仍在反复纠缠着、重叠着、撕扯着。

    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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