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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在椅子上坐下，平静道：“大夫也看过了，你两个嫂子我也叫来和你见过了。你也知道，没小妾想见主母就能见、主母还亲自来的道理。说吧，见我何事？”
玉姨娘声音平静而轻缓：“这么些年，我也看清了。夫人您是明白人，也不是平常那些心狠手辣、折磨小妾的主母。您也是为了孩子，为了您自己的地位，用了些手段让妾不能近老爷的身。在妾没伤害大小姐之前，就算您用了手段，也只是想教训我，而没想过害我性命。”
她低头盯着被子，继续道：“妾就算是被兄长送来做了老爷小妾，最初也只是想生个长子，为自己、为家里谋一份依靠……”说着，两行清泪滑落，“妾是有些小心思，可也没想过用腌臜手段害你们母女。后来我丧心病狂想害您……”
她抬眼看向三丫：“夫人，真羡慕您。大小姐真疼您，所以您没事，能平安生下大少爷。您是有福之人，所以您有了两个儿子做依靠。”她抹了抹泪，“不像我，到头来，别人的疼爱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就是亲人也没人疼我半分，只会拿我换取好处。”
三丫静静地听着她这一长串铺垫，抬头疑惑地看着她。玉姨娘低声道：“夫人，您大人大量，放过妾吧。以后别单独给妾饭食了。妾想自己做做绣活，也想写写字、看看书。夫人您要是放心，送了二小姐到妾这儿，妾教教她读书习字。或者您再开铺子有啥活，让婢妾帮您记账也行。”她举起手，认真地看着三丫发誓：“妾发誓，若是再居心不良，不得好死，死了也不能投身为人！”
三丫没有出声，看向炤炤。炤炤看着玉姨娘，平静道：“姨娘想必知道我姨父如今是郡守，我叔祖父如今是巡抚。我娘就算发卖你去腌臜之地，或者打死你，我爹爹也不会因着这事说我娘半句。”
玉姨娘静静听着。炤炤接着道：“你从前烫伤我，我和娘一度恨不得你死。可如今我也十四了，想到你才十五就被兄长送到我家，也是可怜人。你别让我和娘后悔心软放过你。你自己想过得好，就凭自己本事。靠山山倒，本事是自己的，谁也拿不走。你在这屋子七年了，如今我给你机会。当然，你若是再心存不良，我正好拿你练手，练练胆子。我就算弄死你，我爹爹只会替我掩盖，不会伤我名声。年轻貌美的女子，只要肯花钱，就会像这辽东的山参一样，别以为稀罕，其实有的是。”
玉姨娘轻声道：“大小姐，谢谢你。不会让你和夫人后悔放过我。”说完，她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对三丫道：“夫人，今晚可不可以让厨房给妾煮一碗肉粥？妾很想吃。”
三丫定定地看着玉姨娘。自打她到了边境站到院门外敲门那天起，她从未见过玉姨娘此刻这般清澈的目光。
三丫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玉姨娘却突然开心地笑道：“多谢夫人！妾知道您会同意的。”
三丫起身，看了眼炤炤，温声道：“我们出去吧。”玉姨娘一脸喜悦地道：“夫人，大小姐慢走。”接着又对绿萝道：“绿萝，麻烦你帮我把帐钩放下来，我睡一会儿。”绿萝愣了愣，玉姨娘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轻快。这唱的是哪一出？
在厅里，三丫拿着杯子，看着炤炤轻声道：“狼咬你一口，你把狼打一顿。结果你看到狼被你打得可怜，你再救它。它不会感激你，只会记得你打过它。它有了机会，就会报复你。”
炤炤笑道：“那娘为何肯放过姨娘？”
三丫道：“因为我要你看看人心难测。这个家里，你娘能定她生死。她若翻起风浪，正好叫你看看，学着点。你在家里踩了坑，受了教训，以后到了夫家才能从容应对。”
炤炤却突然起身，坐到三丫腿上，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轻声道：“玉姨娘就算是头狼，在我们家，我们随时能弄死她。就算她养好身体再去获得爹爹宠爱，我也能对付她。我是要出门的，爹爹再生气，也不会拿我怎样。我也想拿她练练手。清雅姐姐就说过，大家族里很多主母都是面慈心狠。我若收拾不了她，就是我无能。如果她变好了，就当是为我们一家积福。只是……想到她如我一般年岁就被流放边境，来给爹爹做妾，掏心掏肺帮衬娘家，最后娘家却嫌她失宠是拖累，不愿拉她一把，又觉得她很可怜。”
三丫摸摸炤炤的头，温柔道：“行，就当拿她给你练手。”
晚上，绿萝从厨房给玉姨娘端来一大碗熬得软烂的瘦肉蔬菜粥。玉姨娘喝得精光，满足地叹道：“好喝！”
玉姨娘养了十来天。白天无事，她推开门看了眼绿萝：“去和夫人说一声，我想到外面院子里走走。”
绿萝小心地向三丫禀报后，有点不敢看夫人的眼睛。三丫平静道：“随她。”
玉姨娘得了允，穿上厚棉衣，又披了披风。绿萝小心地跟在后面。玉姨娘戴上皮帽子，走到院子。
寒风刮过庭院。玉姨娘慢慢走到院子中间，抬头望天。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酸，差点流泪。枯瘦的手轻轻抬起遮着眼睛，好半天，她又将手缓缓举起，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仰起脸，让风扑在面上。那风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她却露出一抹笑来。七年了，走出屋子来看看天，真好。
“姨娘在做什么？”二小姐晨熙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玉姨娘没回头，只将手举得更高了些。苍白的手腕从宽大的袖管里滑出来，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风穿过她的指缝，又冷又舒服。
过了好半天，她才回头，看着屋檐下的晨熙，温柔地笑道：“二小姐，我在试试今儿风大不大？”
这姨娘有病！这么冷的天吹寒风还傻笑？看来不仅会伤人，还有疯病！晨熙被这景象吓得赶紧往身边的丫鬟春叶靠了靠。
玉姨娘也怕冻坏身子，便往回走。经过晨熙时，她突然停下来，喃喃道：“晨熙……长这般大了。”一旁的绿萝惊得立马上前——二小姐的名字岂是一个姨娘能叫的？
晨熙惊得后退半步。她长大些，春叶就把玉姨娘为何被关在屋子里的事反复说给她听，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姨娘抽筋扒皮。晨熙知道，要不是大姐救她，她说不定被烫得面目全非。没想到自己这么怂，今天见了玉姨娘居然被吓着了！晨熙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太没用了！她眼睛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貌美如蛇蝎的姨娘。
细看这“疯妇”，虽瘦得颧骨支棱，反倒衬得那双眸子似一汪深潭。风掠过她松挽的鸦青色鬓发，衬着那张苍白的巴掌小脸，活脱脱画本子里的病美人，我见犹怜。这模样放出来，她爹爹怎么扛得住？
娘和大姐大意了！晨熙把身子往前挪了半步，装出色厉内荏的样子对玉姨娘道：“姨娘身体弱，这么冷的天少出来晃悠！”哼，要是想耍心机晃到她爹爹面前，看她不去找清雅姐姐学学怎么收拾她！
玉姨娘温柔地笑着：“谢谢二小姐关心，这就回了。你也进屋里去吧，别冻着。”
晨熙半点不搭理，心道：少装好人，我们是仇人！转身进了厅里找她娘和大姐，一见到娘就建议道：“娘，还是把姨娘关起来吧！”
炤炤笑道：“晨熙，是不是话没说完？是不是刚才被姨娘吓得怂了？”
才十一岁的晨熙正是要脸的时候，被大姐拆穿，只能梗着脖子道：“大姐！你是嫌我们亏没吃够？”
炤炤揉揉妹妹的头，柔声道：“别怕。”
玉姨娘又养了一月。只要不下大雪，她都要到屋子外走走，饭也吃得多了，再不要求如柳枝摇曳的细腰。身体慢慢养了过来，面色红润了，连手腕都添了两分圆润。
在一旁观察的晨熙更是心惊：这诡计多端的姨娘，竟从病西施变成了芍药含春面！这个样子，让她爹爹见了，怕是又能得她爹爹喜爱了。她留意到，玉姨娘自放出来后，总是在爹爹出门后才出来走动，爹爹回家后便安分待在自己屋里。晨熙暗暗警惕：这分明是想等她们娘几个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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