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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是泥土地,被踩得板实,两旁杂草丛生,偶尔有几株野菊从石缝间挣扎出来,在初秋的风里微微摇晃。
他一脚踏上主街的青石板路面,脚步声顿时清脆起来。
远处有军用卡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车后扬起一片黄尘,行人纷纷侧身掩面。
更多的行人,都是步行。
偶尔有自行车驶过,铃铛叮铃铃响得清脆,骑车的人身子微微前倾,裤脚用夹子夹住,防止卷进链条。
人力三轮车也有,但不多,车夫晒得黝黑,脖子上搭一条发黄的毛巾,蹬起来车厢微微晃动,里头的客人也随着节奏轻轻摇摆。
男女老少大多穿着蓝、灰、黑色的棉布衣服。不少人的袖口、肘部、膝盖处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有的颜色深些,有的浅些,显然是不同时期缝上去的。但人们的神情却并不萎靡。
一个老汉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高高的麻袋,他额上沁出汗水,嘴角却带着笑意;几个年轻女子并肩走着,辫子甩在身后,不知说到什么,一齐笑了起来,声音清亮。
墙壁上刷着白色的大标语:“生产建国,勤俭节约!”,字迹有些斑驳,显然刷了有段时日。
而一些新粉刷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的任何挑衅!”、“保卫世界和平!”、“反对侵略战争!”、“和平一定战胜战争!”,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标语旁边还贴着宣传画,画着紧握拳头的人民和张牙舞爪的老虎,老虎头上戴着星条旗帽子。
陈晓克的心情复杂。
他知道历史的方向,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知道中国将会在硝烟中站稳脚跟。可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至多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推动者。
老人警告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时空的脆弱性超乎想象,过快的改变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崩塌。
街边的店铺大多开着门。食品商店门口摆着几个敞开的麻袋,里面是粮食、油桶、粗盐和黑褐色的糖块,一块木牌斜靠着:“限量供应,凭票购买”。
不远处那家食铺飘出淡淡的饭菜香,这个时间点正是吃饭的时候,但里面只有三两个客人,默默地吃着面前的东西。
陈晓克走进去时,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他的棉布橄榄绿T恤颜色奇特,工装裤的款式前所未见,高邦皮鞋沾了些尘土,但皮料和做工明显不同于常见的布鞋或胶底鞋。
最显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块表,金属表带在昏暗的店里闪着微光。
伙计愣了片刻才赶忙过来,用抹布擦了擦本就干净的桌子:“贵官,你要吃点什么?”语气里带着试探和恭敬。
“你这有什么?”
“贵客你看看。”伙计指着墙上挂着的木牌菜牌。
上面的字是毛笔写的,有些潦草。陈晓克大致认得“红烧”、“清蒸”、“小炒”等字,但具体是什么菜却难以分辨。
他索性指着一个看起来最实在的:“就来份辣椒炒腊肉吧。”
“好嘞!”
“我看门口有瓦罐汤?”
“是的,今日有肉饼汤和香菇汤。”
“要肉饼的。”
伙计唱喏着朝后厨报菜,声音响亮。店里其他客人低头吃饭,但眼角余光仍不时扫过来。
菜很快端上来。
一大盘辣椒炒腊肉,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腊肉片微微卷起,青红辣椒点缀其间,香气扑鼻。
瓦罐汤冒着热气,用毛巾垫着端上来,揭开盖,一股更浓郁的肉香散开。肉饼沉在罐底,不大,但厚实,旁边卧着一个小巧的鸡蛋。
米饭是糙米,颜色微黄,颗粒分明。
陈晓克吃得额头微微冒汗。腊肉咸香,辣椒够劲,肉饼汤鲜醇。他足足吃了两大碗饭,将菜和汤扫荡一空。
这顿饭花了他不少,但他觉得值——这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扎实的味道。
付账时,他注意到伙计和掌柜对他拿出的钞票格外仔细地查看,但没说什么。
吃饱后,他沿着街道慢慢逛。
看到一个“廖记杂货铺”,门面不大,玻璃柜台擦得亮堂。他想起宿舍里还缺不少东西,便走了进去。
店里货物摆放得整齐有序:搪瓷缸子印着红双喜或工农兵图案,一卷卷棉线、一盒盒火柴、一块块黄肥皂、一摞摞粗糙的草纸,还有针线、纽扣、铁钉、手电筒等等。
空气里混杂着肥皂、纸张和铁器的气味。
他选了一个印着“建设新中国”字样和齿轮麦穗图案的搪瓷脸盆,一个竹壳暖水瓶,一个军绿色铁皮水壶,一包蜡烛,以及一副碗筷。
店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拿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报出一个数目。
陈晓克抽出几张“仟圆”券递过去。
接着他又找到一家棉布坊。这里人稍多些,柜台前围着几个妇女,正在挑选布料。
货架上堆着一匹匹棉布,颜色以蓝、黑、白、灰为主,也有少量印着细碎花纹的。空气中飘浮着棉纺品特有的味道。
他需要厚实的棉被。店员推荐了一种新到的棉胎,又重又密实。他买了两床棉胎,外加两个填充了谷壳的枕头和一条蓝白格子的床单。结账时,他拿出一张“壹萬圆”券。
店员接过钱时仔细摸了摸,对着光看了看,又瞥了他一眼。旁边一位正在看布料的妇女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下。
这一下子就花掉了一个普通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
抱着沉甸甸的棉被,提着叮当作响的铁壶脸盆,他走在回程的路上。夕阳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金色,远处广播里传来嘹亮的进行曲和时政新闻播报。
行人步履匆匆,但脸上有种奔向明确目标的笃定。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烧煤的烟味、泥土的腥气、远处食铺的油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一个崭新国家的生机与粗粝。
他的“前进机械修理厂”还只是一个空壳,几间旧厂房,一些最基本的工具,和口袋里迅速缩水的资金。他不能大规模直接从现代搬运物资,只能带来最核心的、这个时代无法制造的零件和知识。大量的基础物资——钢铁、煤炭、木材、甚至工人的吃喝拉撒,都必须在这里解决。
“下次回去,得多带些银锭,”他盘算着,“还得尽快找到稳定的原材料供应商。”仿制银元太麻烦,费用还高,但无标记的银锭就好解释多了。祖上藏的,或者以前乱世里做生意的积累——这个时代,总有些说不清来源的财富。
挑战巨大,但每当他看到墙上那些斗志昂扬的标语,看到人们眼里那股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光,他就觉得,这片土地蕴藏的力量,或许比他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更加磅礴。
他加快了脚步,手里的东西很沉,但前方的路,似乎也更清晰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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