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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裴恒的存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烙印在锦瑟堂的每一寸空气里。他不再试图靠近床帏,亦不再开口询问,只是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姿态,守在她目之所及或感知范围的边缘。
楚明璃清醒时,总能瞥见他坐在外间窗下的太师椅上,就着廊下透入的天光批阅奏折,玄色常服的衣摆垂落在地,凝成一团化不开的墨色。她喝药时,他会暂停笔墨,远远望过来,目光沉静,直至云岫服侍她将药汁饮尽,他才重新埋首于卷宗之中,仿佛那一眼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安好。夜深人静,他歇在外间那张临时搬来的窄榻上,她稍有辗转,隔着一道屏风,便能听到他瞬间变得清晰的呼吸声,带着警觉,随即又压抑下去。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没有质问,没有强迫,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陪伴。楚明璃心中的壁垒,在那场几乎烧尽她所有气力的高热和这持续不断的沉默守候中,被凿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她不再像惊弓之鸟般时刻紧绷,却也无力做出更多回应,大多时候只是望着窗外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神思恍惚。
这日晌午过后,连日阴霾的天空竟透出几分稀薄的晴光,天空开始晴朗,檐下断续的雨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府医再次请脉后,躬身对候在一旁的裴恒道:“王爷,娘娘热症已退,脉象渐趋平稳,只需好生将养便是。屋内虽暖,但久居亦易生郁气,若天气晴好,可适当至园中散步,透透气,于心神有益。”
裴恒闻言,目光转向榻上面色依旧苍白的楚明璃,沉吟片刻,才迈步走近了些。他停在离床榻五六步远的地方,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园中……角隅的海棠,这几日开得正好。可想……去看看么?”
楚明璃睫羽微颤,抬眸看他。他逆光而立,晴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轮廓,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总是蕴着寒冰或烈焰的眸子,此刻竟像被水洗过一般,透出一种近乎拘谨的审慎。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出口。被拘在这方寸之地太久,对鲜活气息的渴望,以及心底那份对裴恒此刻异常状态难以遏制的好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几乎是在她颔首的瞬间,裴恒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分。他立即转身,取过一件苏州丝绸做的雪青色斗篷,动作迅捷,手臂伸出一半,却又骤然停顿,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转而将斗篷递给了侍立在侧的云岫。
一行人默然无声地穿过重重庭院,向王府深处的花园行去。裴恒刻意放缓了步伐,与她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既不疏远,亦不逼近。沿途遇到的仆从皆垂首屏息,恭敬避让,眼角余光却难掩惊异——王爷竟会亲自陪同病体初愈的王妃散步,且姿态间不见往日半分威压,反倒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小心。
花园僻静,尚未走近,已有海棠花的幽香随风送来,沁人心脾。步入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假山叠石旁,曲径通幽处,海棠似火,杏花如雪,遒劲的枝干上覆着新鲜的嫩叶,雨滴与花瓣相映,宛如瑶台仙境。
久违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海棠花的芬芳,楚明璃觉得连日来盘踞在胸口的滞闷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颊因这微冷的刺激,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裴恒跟在她身后,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见她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海棠前驻足,微微仰起脸,闭目轻嗅那冷香时,侧颜线条在海棠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宁静与柔和。他悬了几日的心,仿佛被这静谧的画面轻轻托住,缓缓落回了实处。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于杏花小径。雨水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除此之外,唯有风过杏花的簌簌轻响。行至一株形态古拙、不知历经多少风寒的杏花树下,楚明璃停住了脚步。这株杏花树枝干盘曲如龙,花开得密密匝匝,几乎遮蔽了头顶一小片天空。
她仰头望着那一片繁花织就的云锦,目光有些迷离。
裴恒也在几步外停下,静立一旁。两人之间,隔着疏影横斜的杏花枝。
一阵略疾的风穿过杏花林,卷下枝头簌簌雨滴,也吹乱了楚明璃并未仔细绾起的鬓发,几缕青丝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与颈侧。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将手往斗篷里拢了拢。
几乎是同一时刻,裴恒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踏前半步,高大身形瞬间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手臂抬起,宽大的袖袍仿佛要为她隔开那片寒意。然而,想起她眼底的抗拒与惊惧。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进不得,退不甘,显得异常笨拙而突兀。
楚明璃恰好在这时回过头来。
四目猝然相撞。
空气仿佛凝滞。杏花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之间短暂的空隙里。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他玄色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他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窘迫与一丝……慌乱。
这一次,楚明璃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外可止小儿夜啼、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摄政王,此刻竟会因一个近乎本能的、想要为她挡风的举动,而显得如此无措,甚至……有些可怜。
前世的强取豪夺、冰冷禁锢,与眼前这幅带着笨拙善意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冲撞。恨意依旧盘踞在心间,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层层复杂的涟漪。疑惑、审视,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极其微弱的动摇,悄然滋生。
裴恒在她的注视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薄红。他有些狼狈地收回手臂,力道大得差点带倒身旁的一截杏花枝。他仓促地别开脸,望向别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闷闷的,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风势见长,若是觉得寒气侵体,便……回去吧。”
楚明璃没有应声,却也没有转身离去。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株历经风雨的杏花,仿佛那虬曲的枝干里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半晌,她才轻声开口,语调平缓,似是在询问,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打破了两日来的死寂:
“这株杏花,想必在此扎根许多年岁了吧?”
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落入裴恒耳中,却不啻惊雷。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倏地转回头来看她,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几乎是受宠若惊的光芒。他立刻回答,语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生怕晚上一刻便会冷场:“是,据府中旧档记载,乃是高祖皇帝赏赐给初代摄政王的珍品,移栽至此,已逾百年光景。”
他答得详尽,甚至附带了来历,与平日言简意赅的风格大相径庭。
楚明璃不再言语,只默默凝望着那片繁花。
裴恒亦不再打扰,只安静地陪在一旁,目光却不再仅仅胶着于她,偶尔也会随她的视线,落在那经霜愈艳的花朵上。
晴光潋滟,雨映花香。方才那一瞬间的尴尬与微妙,渐渐被这静谧园中流淌的平和气息所冲淡。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裂痕虽细,却已真切存在。冰消雪融或许尚需时日,但至少,在这略有冷意的春日里,有一缕微光,已然透过裂缝,悄然照了进来。
直至日头偏西,寒意渐重,两人才一前一后,默然踏上归途。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叠印在青石路上。依旧无话,然而来时的沉滞与归去的静默,内里蕴藏的气息,已是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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