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黄易小说]
http://www.huangyixiaoshuo.info/最快更新!无广告!
益州城里的灯笼从街这头挂到街那头,红的、粉的、纱的、纸的,风一吹就晃悠悠转起来,把石板路映得跟撒了把碎金子似的。
人群挤得满满当当,小孩举着糖画吵着要兔子,姑娘们躲在油纸伞后偷偷笑,卖汤圆的摊子冒着白气,甜香混着桂花香,飘得满街都是。
卢照邻挤在人群里,手里攥着盏走马灯,额角沁了点汗。他刚到益州当新都尉没俩月,官不大,事儿倒不少,今天总算偷个空出来看灯。盯着走马灯上的“貂蝉与吕布”看入神,被人撞了下胳膊——手里的灯“啪嗒”掉在地上,纱罩裂了道缝。
“对不住!对不住!”撞他的姑娘赶紧蹲下来捡,声音软软的,像蜀地的糯米糖。卢照邻低头一看,姑娘穿着件浅绿的布裙,头发上别着朵白茉莉,手指纤细,捡灯的时候还小心翼翼护着没碎的地方。
这就是郭氏。
后来卢照邻总跟人说,那天的灯再亮,也没郭氏抬头道歉时的眼神亮。姑娘捡完灯,还从荷包里掏出块帕子,蘸了点带的茶水,帮他擦灯上的泥:“我叫郭阿蛮,就住这附近。这灯要是修不好,我赔您一盏新的成不?”
“不用不用,”卢照邻赶紧摆手,看着她额角沾的碎发,忽觉得这元宵夜的风都软了,“我叫卢照邻,是新来的新都尉。这点小磕碰不算啥。”
就这么一句话,俩人算认识了。郭阿蛮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却识得几个字,还爱读诗。
卢照邻没事就找她说话,有时候在河边的柳荫下,有时候在郭阿蛮家的小院里——院里种着棵枇杷树,夏天的时候,俩人就坐在树下,卢照邻念写的诗,郭阿蛮就剥枇杷给他吃。
有次卢照邻念起刚写的《长安古意》,念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时,郭阿蛮的脸一下子红了,手里的枇杷核都掉在了地上。
卢照邻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跳得厉害,抓着她的手就说:“阿蛮,等我在长安混出个样子,就回来娶你。到时候,咱们也做诗里的比目鱼、鸳鸯鸟。”
郭阿蛮没说话,就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那天的阳光透过枇杷叶,洒在俩人手上,暖得能焐热心里的话。
谁能想到,这诺言说出口容易,要实现,难如登天。
卢照邻在益州待了三年,任期一满,就揣着满心的希望往长安跑。他觉得自己有才华,《长安古意》写得那么好,到了长安肯定能被重用。临走那天,郭阿蛮送他到锦江边上,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绣的帕子,还有几包蜀地的茶叶。
“你到了长安,记得给我写信。”郭阿蛮的声音有点发颤,手里攥着衣角,“我在家等你。”
卢照邻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放心,顶多一年,我就回来接你。”船开的时候,他还站在船头挥手,看见郭阿蛮一直站在江边,直到看不见。
长安不是益州,更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到了长安,拿着诗稿到处找人推荐,那些权贵要么看不上他这个“外地小官”,要么就是收了礼不办事。日子一天天过去,钱快花光了,官没当上,连住的地方都从客栈搬到了破庙里。
他想给郭阿蛮写信,每次拿起笔,都不知道该写啥——总不能说在长安混得像条狗吧?只能硬着头皮写“一切安好,很快就有机会”,可信寄出去,心里却跟针扎似的疼。
更倒霉的还在后面。他那首《长安古意》里有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本来是写长安的繁华,偏偏被武三思盯上了。
武三思是谁?武则天的侄子,出了名的小心眼,他觉得卢照邻是在暗讽他们武家专权,二话不说就把卢照邻抓进了大牢。
牢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阴暗潮湿,每天就给一碗馊掉的粥,老鼠在墙角窜来窜去,半夜还能听见隔壁犯人的惨叫声。
卢照邻在里面待了三个月,没等到平反,倒等到了家里的消息——他爹因为他被抓,急得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没了;娘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
家破人亡。这四个字像四块石头,砸得卢照邻差点晕过去。等他被朋友保释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一半。长安的风比蜀地冷多了,吹在身上,冻得他骨头缝都疼。
他想回蜀地,想去找郭阿蛮,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没官没家,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娶她?他只能在长安附近的小城里漂着,找了个破屋子住下,靠给人写点碑文换口饭吃。
命运偏要把他往死路上逼。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身上不对劲——先是手脚发麻,后来皮肤开始溃烂,疼得夜里睡不着觉。找郎中一看,郎中摇着头说:“是风疾(麻风病),没治了,你还是找个地方静养吧。”
风疾!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把卢照邻最后一点希望也劈没了。他知道这病的厉害,传染人,还会让人慢慢瘫痪。他不敢再跟任何人接触,只能拖着病体,往颍水边上走——那里偏,没人去,适合他这个“废人”待着。
而蜀地的郭阿蛮,还在等着他。
卢照邻走后,郭阿蛮每天都去村口的驿站问有没有信。刚开始还能收到几封,后来就没了音讯。她不着急,只当卢照邻在长安忙,没时间写信。可等着等着,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她怀了卢照邻的孩子。
这消息让她又喜又怕。喜的是,她有了俩人的孩子;怕的是,卢照邻还没回来,她一个未婚女子带着孩子,怎么在村里立足?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人,有人说她“不守妇道”,有人说卢照邻早就把她忘了。
郭阿蛮不管这些,每天挺着肚子,还是去驿站问信,晚上就摸着肚子,跟孩子说:“爹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就团圆了。”
可孩子没等到来爹,就没了。
那天夜里,郭阿蛮肚子疼得厉害,村里的稳婆来了,折腾了大半夜,孩子还是没保住,是个男孩。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哭得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盏没绣完的虎头鞋——是她给孩子准备的。
生活一下子没了指望。没了孩子,没了卢照邻的消息,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能靠给人做针线活,换点米和盐。蜀地的雨多,阴雨天的时候,她的腰就疼,疼得没法干活,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枇杷树发呆——那棵树还是卢照邻在的时候种的,现在已经结果了,可种树的人,在哪儿呢?
有一天,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路过村里,看到郭阿蛮在路边缝衣服,脸色蜡黄,瘦得不成样子。这人不是别人,是卢照邻的朋友骆宾王。他本来是路过蜀地,没想到会遇到郭阿蛮。
骆宾王一看郭阿蛮的样子,就知道她过得不好。等郭阿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完,骆宾王气得直拍桌子:“卢照邻这个混蛋!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骆宾王也是个直肠子,回去之后,越想越气,就写了首《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里写“芳沼徒游比目鱼,幽径还生拔心草”——本来该是成双成对的比目鱼,现在只剩一条孤零零游;本来该是同心同德的感情,现在却像被拔了心的草,只剩空壳。句句都是在替郭阿蛮控诉卢照邻的“背弃”。
这首诗很快就传到了卢照邻耳朵里。
那时候他瘫痪在颍水边上的破屋里,每天只能靠一个老仆人喂饭、擦身。听到骆宾王的诗,他没说话,只是盯着窗外的颍水,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他不是不想回应,不是想背弃郭阿蛮。他是没脸回应,没力气回应。他现在这个样子,手不能动,脚不能走,脸上身上都是溃烂的伤口,怎么回去见她?怎么跟她说自己家破人亡、得了不治之症?他怕病传染给她,更怕她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会失望,会难过。
沉默,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蜀地的元宵夜,想起郭阿蛮的笑脸,想起那棵枇杷树,想起许下的诺言。他会用还能动的手指,在被子上写“阿蛮”两个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直到手指磨得出血。
他在《五悲文》里写自己“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写“形枯槁而意腐,神凋落而心死”——这哪里是在写自己的身体,明明是在写自己的心。他的心早就死了,死在长安的大牢里,死在得知风疾的那一刻,死在想起郭阿蛮的每一个夜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卢照邻的身体越来越差,连说话都费劲了。老仆人看他可怜,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想……看蜀地……”
老仆人没办法,把他抱到颍水边上的一块石头上,让他朝着西南方向看——那里是蜀地的方向。卢照邻靠在石头上,眼睛望着远方,好像能透过千山万水,看到郭阿蛮在村口等信的样子,看到那棵枇杷树结满了果子。
他想起两句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念了出来:
“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
扬州扬子津是他以前路过的地方,蜀道蜀桥人,是他日思夜想的郭阿蛮啊。
念完这两句,他闭上了眼睛。老仆人以为他睡着了,直到发现他的手垂了下去,才知道他没了呼吸。
后来有人说,卢照邻是跳进颍水的——他不想再受这病痛的折磨,也不想再背着这未践的诺言活下去。颍水的水很凉,像长安的风,也像他那颗冰凉的心。
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块郭阿蛮绣的帕子,帕子上的花纹已经磨得看不清了,可他还是攥得紧紧的,像攥着最后一点念想。
而蜀地的郭阿蛮,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卢照邻的死讯。
那天,一个从北方来的商人路过村里,说起颍水边上有个叫卢照邻的诗人,得了风疾,投水自尽了,还念了他临终前写的诗。
郭阿蛮一听“卢照邻”三个字,腿一下子软了,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她终于知道,不是他忘了她,不是他背弃了诺言,是命运太残酷,把他们的缘分拆得七零八落。她想起那个元宵夜的灯笼,想起枇杷树下的诺言,想起那个没保住的孩子,想起等了他一年又一年……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来,郭阿蛮搬到了锦江边上住,每天都坐在江边,看着来往的船只。有人问她等谁,她就笑着说:“等一个老朋友,他说过要回来娶我的。”
她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回卢照邻。可她不怨他,她知道,他心里是有她的,就像她心里一直有他一样。
颍水的水还在流,蜀地的枇杷树还在结果,只是那个写“得成比目何辞死”的诗人,和那个等他回家的姑娘,再也没能见上一面。他们的约定,成了未践之约;他们的爱情,成了生死遗恨。
很多年后,有人路过颍水,还会说起卢照邻的故事;有人路过蜀地,还会说起那个等了一辈子的郭阿蛮。人们都说,这是大唐最让人难过的爱情故事——不是不爱,是太爱,却抵不过命运的捉弄。
就像颍水的水,永远都在流,却再也带不走卢照邻的遗憾;就像蜀地的风,永远都很软,却再也吹不回那个元宵夜的浪漫。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