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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那栋永远晒不到太阳的“握手楼”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泡面、潮湿霉变与劣质烟草混合在一起的酸腐气息。
***,四十五岁,或者说,看起来像五十五岁的***,正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如同一个被抽掉了脊梁的软体动物。
他的身体,早已被多年的酗酒、熬夜和不规律的生活彻底掏空。微凸的啤酒肚上,那件洗得发黄的T恤印着早已过时的网络段子。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深深凹陷的眼窝,像两个烧尽了所有光亮的黑洞。
“嗡嗡……”
床头那台屏幕碎裂的二手智能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像一只讨厌的苍蝇,驱之不散。
***费力地伸出手,划开屏幕。
两条信息,像两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地扎进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第一条,是一封制作精美的电子请柬。鲜红的底色上,一对璧人笑靥如花。男人英俊儒雅,戴着金丝眼镜,是江城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而那个穿着洁白婚纱,幸福得如同全世界最耀眼的明珠的女人,叫苏晚。
苏晚……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的心口上。那是他青春时代唯一的白月光,是他高考失利后,醉酒时哭着喊过的名字,也是他后来在泥潭里摸爬滚打时,连仰望都不敢的星辰。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将她埋葬在记忆的坟墓里,却没想到,她的婚讯,依然能让他痛得瞬间窒息。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人家是天上的云,自己是地上的泥,云和泥,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他颤抖着手指,划向第二条信息。
这是一条催债短信,来自一个他甚至记不清名字的网贷平台。
【***,你本月账单已逾期15天,总计欠款5388元。今日内若不处理,我们将联系你的家人、朋友及前同事,并保留上门催收的权利!】
冰冷的文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五千三百八十八元。
这个数字,对请柬上那个男人来说,或许只是一顿饭钱,一瓶酒钱。但对现在的***而言,却是一座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的泰山。
他的人生,就是一连串失败的合集。高考落榜,南下打工被骗,回乡创业血本无归,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老婆也跟人跑了,只留下一个对他满是鄙夷的儿子和一身还不清的债务。
他就像一袋被随意丢弃在墙角的垃圾,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连自己都感到厌恶。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如同深渊中探出的魔爪,瞬间攫住了他的灵魂。
他缓缓地,缓缓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窗外,是另一栋楼斑驳的墙壁,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窄而灰暗的缝隙。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父亲李大山,那个一辈子在工厂里勤勤恳恳、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自己南下前,将家里所有的积蓄塞到他手里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那句“在外面,别亏了自己”。
想起了母亲张桂英,那个总是咳嗽、身体不好的女人,每次自己回家,都会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临走时,总会偷偷往他包里塞几个煮熟的鸡蛋,嘴里念叨着“穷家富路”。
想起了苏晚,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白裙子女孩,在自己高考失利后,曾写信鼓励他:“建国,一次的失败不算什么,我相信你。”可他,却因为那可悲的自尊,再也没有回过信。
也想起了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上次见面时,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说:“爸,你能不能活得像个人样?”
人样……
***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混着油腻的汗水,从他深刻的法令纹里滑落。
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
他摇了摇头,掐灭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如果”。
他站起身,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冷而黏腻的地板上。他一步步走向阳台,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窗。
二十层楼的高度,足以了结所有的痛苦和悔恨。
风,从城市的缝隙里呼啸而过,吹得他那件单薄的T恤猎猎作响。楼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而他,即将告别这一切。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苏晚那张灿烂的笑脸。
“晚儿,祝你幸福。”
他轻声呢喃,像是在完成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告别仪式。
然后,他闭上眼睛,向前迈出了那一步。
强烈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全身,风声在耳边尖啸,仿佛是无数冤魂在嘶吼。他的一生,如同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黑白电影,在眼前急速闪回。
父亲失望的眼神,母亲无声的泪水,苏晚决绝的背影……一幕幕,一帧帧,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彻底沉沦。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现在应该叫李谨诚了——这是他重生后为自己取的名字,意为“谨慎”、“诚信”,用以警醒自己。
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包裹着。
不是冰冷的太平间,也不是传说中阴森的阎罗殿。
那是一股独属于九十年代初的、略带硫磺味的蜂窝煤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肥皂香。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天花板,上面还残留着去年雨季渗下的水渍,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墙壁。
墙上用面粉和水调成的浆糊,整整齐齐地糊着一层旧报纸。《江城日报》,头版头条的社论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解放思想,抓住机遇,加快发展的步伐》。
李谨诚的瞳孔,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记得这篇社论!这是1992年下半年,江城所有工厂、单位都在组织学习的重要文件!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
狭小的房间,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掉漆的木质衣柜。书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高中物理课本,旁边散落着几张高考模拟试卷,上面布满了红色的叉。
这……这是他位于江城纺织厂家属院的老房子!是他十八岁时的房间!
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流,狠狠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双手。
那不是一双四十五岁男人粗糙、浮肿、带着老人斑的手。
那是一双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紧致,充满了力量和弹性。
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剧烈的疼痛传来,真实得不容置疑!
不是梦!
这一切都不是梦!
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扑到那面镶在衣柜门上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一个少年正用一种见鬼了的表情,死死地盯着他。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略显消瘦,但身形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带着一丝高考失利后的迷茫和不甘。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嘴唇上有一层细密的绒毛,下巴光洁,没有被酒精和熬夜侵蚀的蜡黄,更没有中年人油腻的赘肉。
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虽然有暂时的困顿,却没有被生活磨去所有的光!那里面,还藏着对未来的憧憬,藏着少年人独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
“啊……”
李谨诚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92年!回到了那个遍地是黄金,一切都充满无限可能的黄金年代!回到了他所有悲剧开始之前的起点!
巨大的狂喜,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想放声大笑,笑声冲到喉咙口,却变成了剧烈的哽咽。他想嚎啕大哭,泪水夺眶而出,脸上却挂着一个扭曲而灿烂的笑容。
他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年轻而有力的心脏,正在胸腔里“怦怦”地剧烈跳动。它如同一台沉寂了三十年的老旧发动机,被瞬间灌满了最高标号的燃油,轰然启动,爆发出无穷无尽的澎湃动力!
活着!他还活着!
而且是以一种最完美的方式,活着!
父亲的腰还没被繁重的体力活压弯,母亲的咳嗽也还没发展成要命的肺病,苏晚……苏晚现在应该刚刚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有前世的遗憾,他都有机会去弥补!
所有前世的屈辱,他都有机会去洗刷!
“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笑声,终于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来,在这间狭小的卧室里回荡。
就在他情绪即将失控的边缘——
“砰!”
卧室的房门被一只粗暴的大手猛地推开。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在门口,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满脸都是不耐烦的怒气。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里捏着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厚厚的人民币。
是父亲,李大山。
他看着儿子这副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眼中的怒火更盛,粗声粗气地吼道:
“***!你发什么神经!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南下的火车可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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