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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蓝色的凉意,浓得化不开,严严实实地裹着古老砖石结构的清凉寺。
整座寺庙像是刚从冰冷的深潭里捞出来,湿漉漉地滴着凝滞的寒意。
山下蜿蜒的马路,却突兀响起一阵引擎声。
几辆印有“省古建三队”皮卡和一辆印有“政府公务用车”字样的黑色小车,碾过湿滑泥泞的道路,粗暴地撕裂了清晨的岑寂,卷起一路浑浊的泥点。
沉重的刹车声“嘎——”的一声尖叫,稳稳停在山门外那偌大的空地上。
车门相继砰然洞开,率先跳下的是谷庄。
他深灰色的夹克平整得近乎刻板,仿佛自带一圈隐形的气墙,步伐稳定却也沉重。
林方政,紧随其后,手中紧紧攥着个棕色公文包。
随后下车的是鄂建设。
穿着深蓝工装的省古建三队施工队也纷纷跳下皮卡车。
他们约莫二十来人,肤色黝黑,工服上蹭着洗不掉的涂料和灰浆痕迹,沉默地搬运着撬棍、卷尺和探测仪器。
铁器触碰的声音在静谧里发出刺耳的回响,如同金属交击的低吼。
原本每日清晨准时开启的朱红山门,此刻却紧紧闭合。
两扇厚重的木门似亘古便镶嵌在这里,隔绝内外。
取代了往昔喧嚣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风低低刮过空荡荡的山门,卷起几片枯叶,簌簌轻响,仿佛在为昨日的繁华发出叹息。
谷庄面无表情,朝林方政微微颔首。
林方政跨前一步,举起手掌,不紧不慢地拍了拍那斑驳朱漆包裹的木门门环。
“哐、哐、哐”,这声音在死寂里突兀地炸开,激起闷闷的回响。
门内传出轻微的脚步声和锁链碰撞的叮当声。
“吱呀”一声,沉重的山门向内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略带几分苍老却异常精明的脸出现在门后,那是清凉寺的监院东妙法师。
早已接到通知的他身披一件半新不旧的海青,浆洗得有些发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辛苦。”
东妙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工作组和那群沉默伫立的工人,最终停留在谷庄脸上。
宗教局是打交道最多的政府部门,他自然是熟悉局长的。
“谷局长,您也亲自来了?”他有些意外。
东妙法师身后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微凉的晨风来回逡巡。
“是的,东妙法师,叨扰了。”
“为了公事,不得不早早登门。”谷庄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话头一转,“庙外,倒是清净得很呐。”
东妙的脸上依旧堆着笑:“佛门本是清净地嘛。”
山寺门外这片平地,曾是挤破头的土特产市集,每日吆喝如鼓如雷。
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狼狈的残迹。
倾倒的木架、破洞的帆布顶棚被遗弃在地上,沾满昨夜积攒的冰凉泥水。
纸屑、印着佛祖的劣质包装盒泡在泥汤里,颜色模糊不堪。
几根断掉的竹签插在污泥中,上面裹着干瘪发黑、不知是何物的残渣,如同祭奠香火的残香。
就连小商贩日常埋锅造饭的简易炉灶也被翻倒在地,乌黑的炭块散落四处,一块印着“转运”字样的灰白色破布,半死不活地飘在泥水里。
这片狼藉仿佛一夜之间凭空而来,又在匆忙逃离时被彻底遗弃,无声诉说着被强制驱离时的混乱。
工作组一行鱼贯而入。
谷庄第一个踏入,脚下小心翼翼地避开石板路上的青苔。
就在踏入山门的一刹那,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探照灯般疾速扫过前院每一个角落。
他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一丝细微的骚动——侧方一排禅房的格栅纸窗后,分明有几道阴影迅速闪退,如同受惊的林鸟缩回了巢穴深处。
纸窗轻轻晃动着,仿佛仍残留着消失之前的震颤。
大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合拢。
门轴干涩的呻吟在异常死寂的院子里拖得悠长而刺耳,咿呀——山寺门闭合带来的闷响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
那种空,并非山野禅林应有的自然宁和。
往日晨钟后的鼎沸,此刻荡然无存。
没有了香客摩肩接踵的嘈杂脚步声,没有了高低错落、带着各地方言口音的嗡嗡祈祷声。
没有了大殿前那三只几乎要被零钱填破肚皮的功德箱前、硬币和纸币雨点般落下的叮叮当当声。
没有了手机扫二维码的人……
更没有了推销香的僧侣。
这些构成寺庙日常底色的嘈杂被连根拔除。
没有知客僧特有的那种殷勤中带着几分油滑的“施主请这边”、“这边请”、“随喜功德”的招呼声。
没有了殿角檐廊下、几个穿着僧袍、手腕上缠着好几串不同尺寸佛珠的和尚,对着人群、尤其是对着那些衣着讲究的女香客,不厌其烦地推销。
“开光十八籽,辟邪保平安!”
“师父加持过的乌木手串,戴了顺风顺水!”
“新到的《金刚经》,附法师念诵原声CD一份!”
……这些原本如背景噪音般无处不在的商业叫卖,此刻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掐断了源头。
更诡异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色彩”——那些曾堂而皇之悬挂在大雄宝殿侧面斋堂外的晾衣竿上,或是在僧寮间低矮小院随意飘摇着的五颜六色的女性内衣:粉的、紫的、肉色的、带蕾丝花边的、棉质的……
它们曾像一面面不合时宜的旗帜,在清风中招摇,向每一位踏入此地的访客无声宣告着庙宇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此刻,晾衣竿上空空荡荡,干净得不见一丝尘灰。
通往僧寮区的侧院小门紧闭着,门板纹丝不动,只留着几条缝隙,像紧闭的眼睑,不透一丝内情。
一阵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刮过石板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度死寂的院落里,竟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寺里原有的鸟鸣消失了。
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真空,一种刻意制造出来的、“安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表象。
东妙引导众人穿越空旷得让人不适的前殿广场。
大殿正门口,原本镶嵌在水泥基座上的三只厚重铁皮功德箱被整个挖走了。
只留下三个参差不齐、方方正正的凹坑,新鲜的泥土从断裂的水泥边沿暴露出来,散落在四周。
基座旁还静静躺着一把孤零零的扳手,扳手边缘附着未干的土屑,显然被人遗落在此处。
殿廊柱子下散落着几张崭新的招贴——“为天王殿修缮捐资,功德无量”、“重塑金身,广种福田”,油墨味尚未散尽,此刻却被无情地踩进尘埃。
几个穿着旧僧衣的老僧沿着回廊低头匆匆走过,步履僵硬如木偶,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其中一个身体单薄,僧袍显得有些空荡的年轻和尚,无意间瞥见谷庄直直投来的目光。
瞬间像被滚油烫到,头猛地一埋。
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钻进了僧寮区的月洞门,背影仓惶一闪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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