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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那棵老石榴树憋出了点嫩芽,灰突突的枝杈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看着竟有了些活气。
日子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练功、学艺、啃窝头。
但经过年前那场差点“炸锅”的惊吓,还有年夜里黄爷那句“都活着”,院子里的人心气儿好像拧得更紧了些,也更深沉了些。
我也开始学起了新的东西。
斌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截老榆木疙瘩,让我天天用短柄斧劈,不要求劈多快,只要求落点准,力道匀。
“底下碰上碍事的烂棺材板子或者塌方的碎砖石,没时间让你抡圆了膀子干,就得靠这手腕子劲儿和准头!”
斌子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指点。
我劈得虎口发麻,满院子都是咚咚的闷响。
泥鳅开始带我“认路”和“听风”。
“认路”不是认地上的路,是认地下的“路”。
他弄来几张泛黄的、墨迹都晕开了的老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瞅见没,这蓝线是老下水道,这红叉可能是过去的大户人家的地窖子,这弯弯绕的是防空洞......”
泥鳅的小眼睛在地图和现实街巷之间来回瞟,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咱这四九城,地上换了一茬又一茬,地底下却藏着好几辈子的老底儿。摸清了这些,万一碰上雷子撵,也好有个躲闪腾挪的地儿,别就知道傻跑让人堵死胡同里!”
我跟着他在北京的胡同巷子里乱钻,记那些早就废弃的井盖、隐蔽的通风口、不起眼的暗门。
这比认土辨器还难,但我学得格外用心,这可是保命的学问。
“听风”不是听真正的风,是听地下的动静。
他弄来个破听诊器,把头子去了,就留那根胶皮管子和耳塞,让我把管子一头贴着院墙根、石板地,甚至那棵老石榴树,屏住呼吸听。
“地下有空腔,有塌陷,或者有暗河,传上来的动静都不一样。”
泥鳅眯着眼,说得玄乎,“老手耳朵贴地,能听出几十米下是砖是土是石头,是实心还是空心。这本事练好了,能救命!”
我天天趴地上听,起初除了自个儿的心跳屁也听不见,后来慢慢似乎真能分辨出点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老范依旧沉浸在他的故纸堆里,但偶尔会把我叫去,让我看他清理一些新淘换来的碎瓷片或者铜锈疙瘩。
他拿着小毛刷、竹签子,蘸着特制的药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剔除上面的污垢和锈迹,像个给老古董接生的大夫。
“慢工出细活。”
他推推酒瓶底眼镜,“这底下出来的东西,埋了千百年,娇气得很,手重一点,就可能伤了皮壳(包浆),那就一文不值了。”
我看着那些原本不起眼的碎片在他手里渐渐露出原本的釉色或纹饰,心里也挺稀奇。
三娘似乎也更忙了。
她出门的次数多了些,有时回来会带些时令的蔬菜,比如早春顶花带刺的黄瓜,或者一小捆嫩韭菜。
饭桌上的花样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肉还是稀罕物,但偶尔能见到炒鸡蛋,或者用猪油渣熬的白菜汤,油花浮在上面,喷香。
豆豆好像也长高了一点,没那么怕生了。
有时我劈木头劈得满头大汗,她会偷偷端一碗凉白开过来,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也不说话,放下就跑。
黄爷还是那样,像口深井,看不出深浅。
但他盘核桃的时间似乎长了点,有时会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发芽的石榴树,一站就是好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一天下午,泥鳅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径直找到黄爷,两人在正屋里嘀咕了老半天。
出来时,黄爷把我们都叫了过去。
“有个小锅,不远。”
黄爷言简意赅,“南城改造,挖地基,掀了个顶,是个明清的平民坑,估计让水泡过,没啥大油水。但工程队看得紧,白天没法动。主家找到泥鳅,想趁夜摸进去,有啥捞点啥,苍蝇腿也是肉。”
他目光扫过我们:“工程队晚上有人值班,但不多。手脚麻利点,问题不大。谁去?”
这种小打小闹,显然黄爷自己是不去的,老柴和老范也没动静。
斌子咧嘴一笑:“我去!正好手痒痒了!带霍娃子去见见世面,这次让他下苦力!”
我心里一紧,又要下坑?
但这次好像没那么怕了,反而有点跃跃欲试。
黄爷看向我:“敢不敢?”
我挺直腰板:“敢!”
“行。斌子带着,泥鳅望风联络。就你们仨。机灵点,别贪,摸到啥是啥,天亮前必须撤。”黄爷吩咐道,“三娘,给他们准备点吃的。”
夜里,还是那辆破吉普,拉着我们仨和工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北京的夜色。
这次没走远,就在南城一片正在拆迁的胡同区。
周围大多是拆了一半的破房子,断壁残垣,在黑夜里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泥鳅把车藏在一条死胡同里,我们拎着工具,猫着腰,借着瓦砾堆的掩护,摸到了工地边缘。
一个大深坑就在眼前,应该是准备打地基的,坑底一侧,果然露出一截塌陷的砖拱,黑乎乎的,像野兽的喉咙。
坑边上有个临时搭的窝棚,亮着灯,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估计是值班的。
泥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留在上面盯着窝棚。
我和斌子顺着坑壁,小心翼翼地下到坑底。
坑底满是泥泞和建筑垃圾。
走到那砖拱前,一股浓烈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地下水的腥气。
“就这儿了。”
斌子压低声音,拿出旋风铲和短镐。
“妈的,塌得挺厉害,省得咱们打洞了。我清理入口,你把风。”
他开始快速而无声地清理塌陷处的碎砖和浮土。
我则紧张地盯着坑上那个窝棚,耳朵竖得老高,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像有收音机的声音。
没多久,斌子就清理出一个能容人钻进去的洞口。
“通了。我先进,你跟着。”
他率先钻了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也弯下腰,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一股子淤泥和木头腐烂的浓烈气味,呛得人头晕。
手电光一扫,是个低矮的砖室,积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四周散落着一些烂得不成样子的木器残骸,像是桌椅板凳之类。
中央摆着一口薄皮棺材,早就被水泡得发黑变形,棺材盖都歪在了一边。
“操,真是个水坑,穷得叮当响。”
斌子骂了一句,走到棺材边,用手电往里照。
我也凑过去。
棺材里积着半棺黑乎乎的泥水,隐约能看到一副白骨泡在里面,一些破烂的织物黏在骨头上。
“摸吧,看看垫背底下(尸体身下)有没有压着铜钱啥的。”
斌子吩咐道,自己则开始在水里摸索那些散落的木器残骸,看有没有镶嵌什么金属饰件。
我看着那泡在泥水里的白骨,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但比第一次强多了。
咬咬牙,伸手进那冰冷黏腻的泥水里,在白骨底下摸索。
水冰凉,骨头硌手。
摸了几下,除了摸到几块碎砖头,啥也没有。
倒是搅得污水翻腾,那味道更冲了。
斌子那边也没什么收获,骂骂咧咧的:
“妈的,白跑一趟,净是烂木头。”
我不死心,又往下摸了摸,手指忽然碰到一个硬物,圆溜溜的。
我心里一动,小心地抠出来,在水里涮了涮。
是一枚铜钱,上面沾满淤泥,看不清字迹。
“斌哥,有个钱。”
我递过去。
斌子接过来,用手抹掉泥,就着手电光看了看:“啧,乾隆通宝,普品,值不了几个大子儿。再摸摸,看还有没。”
我又摸索了一阵,果然又摸到两枚,都是普通的清钱。
“行了,就这吧。撤!”
斌子把三枚铜钱揣兜里,显然看不上这点收获。
我们俩从洞里退出来,浑身都是泥水,冰冷刺骨。
泥鳅在上面接应,看到我们出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爬上坑,躲到瓦砾堆后面。
泥鳅低声问:“咋样?”
“屁!就三个铜大子儿!”
斌子没好气地说。
“聊胜于无。”泥鳅倒看得开,“赶紧走,那边好像有动静。”
我们仨顺着原路,猫着腰溜回死胡同,发动车子,迅速撤离。
回到四合院,天还没亮。
我们仨像泥猴似的,蹲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洗身上的泥垢。
黄爷和三娘听到动静出来了。
“咋样?”黄爷问。
斌子掏出那三枚铜钱,悻悻地扔在石桌上:
“就这,还不够油钱。”
黄爷拿起铜钱看了看,没说什么。
三娘却皱了皱眉:“你俩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冻病了可是自己受罪。”说着去厨房烧热水。
虽然这趟几乎算是白跑,但我心里却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次,我不是在旁边看着,而是真的下去摸了东西。
虽然只是三枚不值钱的铜钱,虽然那冰凉的泥水和白骨依旧让人不舒服,但我做到了。
而且,全程没有惊慌失措,该干嘛干嘛。
斌子冲完澡,看我还在那搓洗泥裤腿,踹了我一脚:
“行啊,霍娃子,这次没怂,像点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一晚上的冻没白挨。
那三枚乾隆通宝,最后也没卖,泥鳅说懒得跑一趟。
斌子随手扔给了我:“留着玩吧。”
我把这三枚沾着泥腥味的铜钱,和黄三娘给我的那枚五帝钱串在了一起,贴身揣着。
我左看右看,觉得四枚铜钱这个“四”实在是不讨喜,不吉利,于是取下来两枚放进抽屉里,将剩下两枚串在一起,继续揣进怀里。
我满意极了,还给它起了个名叫“成双成对钱”。
这是我的第一次“出水”,虽然寒碜,但是个开始。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院里的石榴树叶也舒展开来。
训练依旧刻苦,但我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我知道,身上这点力气,手上这点本事,都是将来保命的本钱。
偶尔,夜里躺在床上,摸着那两枚铜钱,我会想起那个水坑,想起那冰冷的泥水和白骨。
没有鬼怪,没有惊悚,只有真实的腐朽和冰冷的触感。
这,就是倒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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