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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得瘦高,十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骨架,只是缺乏足够的营养来填满这副身架。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被山风和日头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像两颗沉在水底的卵石。
长期行走山路让他步伐稳健,即使肩头已压着一副沉甸甸的粪担,腰板依然挺得笔直。
王远身上的衣服,是父亲生前留下的,虽说已经洗得发白,甚至连肘部打了补丁,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干净的。
到底母亲总是说:
“衣服破旧跟不要紧,但做人做事,绝对不能脏着身子出门。”
想到母亲,王远的心就忍不住揪紧了。
三个月前,母亲在劳作时,也不知道沾染了什么脏东西,突然就一病不起,其在病后,咳嗽声中更是带着不祥的嘶哑,那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
村里的郎中说了,需要城里大夫开的药方,而药引子昂贵得让王远不敢多想。
“李家招人掏粪,一天三十枚铜币。”
当王远在集市口记得焦头烂额,但却听到这消息时,周围人都捂着鼻子笑,但他却像听到天籁之音。
三十枚铜币,几乎够买三剂药引了。
山路蜿蜒,王远小心地调整着肩上的扁担。
两头挂着的木桶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空荡的回响。
这声音将在回程时,被沉重的声响取代——装满李家茅厕的污物,运到城外农庄。
到达李家后门时,天已大亮。
王远抹去额上的细汗,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比他家整个茅屋,还要宽大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胖管家,用绸布捂着鼻子,上下打量他。
“新来的掏粪工?”
管家瓮声瓮气地问,眼睛扫过王远补丁的衣裤和洗得发白的布鞋。
王远点头,不敢多言。
“规矩知道吗?从后门进,不准踏过二院,不准抬头张望,完事后自己到厨房后头取干粮,然后立刻离开。”
管家机械地交代着,仿佛这段话已经说过千百遍。
王远又点头,拳头在身侧微微握紧。
他被领着穿过几道回廊,越走空气中的气味越浓重。
终于在一处矮房前,管家塞给他一把长勺和一辆推车,指着里头:
“卯时开始,辰时必须完事,咱们李家人都起得晚,但你要在少爷小姐醒来前消失。”
王远钻进茅房,开始了工作。
浓烈的气味刺得眼睛发酸,他却毫无怨言,只专注地将粪勺倒入桶中,盘算着今天能挣到的铜币,够买多少药材。
忽然,外头传来脚步声和年轻人的谈笑声。
“那掏粪的还没走吗?臭死了!”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抱怨道。
王远僵在原地,想起管家的嘱咐,低头不敢动弹。
“叫他快点滚就是了。”
男声懒洋洋地回应。
“下午要去赵家诗会,别让这臭味沾了身子。”
脚步声渐远,王远却仍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额上的汗滴落在粪勺柄上,与那些污物混在一起。
那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比粪更臭。
完工后,王远推着车从后门离开,胖管家递过来一个粗布小袋。
王远掂了掂,铜币的重量让他心头一松。
“明天还来吗?”
管家随口问。
“来。”
王远斩钉截铁。
“天天都来。”
转身离去时,他在心中默默计算:
再干十九天,应该就能买齐一个月的药引,母亲的咳嗽会好转,脸色会重新红润起来。
山路上,沉重的粪车吱呀作响,王远却觉得肩上的担子比来时轻了许多。
远方山坳里,自家小屋的轮廓依稀可见,烟囱里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母亲一定又挣扎着起来,想为他准备些吃的。
王远加快了脚步,粪车的吱呀声仿佛成了山间小调,伴着他归家的步伐,一声声回荡在晨雾初散的山路上。
王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将粪车停在院外角落里。
“娘,我回来了。”
他朝屋里喊了一声,迅速到井边打水洗手,仔仔细细地搓了三遍,直到确定身上没有残留任何气味。
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然后是母亲有些虚弱却温柔的声音:
“小远,灶上热着粥,快吃点。”
王远走进低矮的土屋,看见母亲正挣扎着要从炕上起来,他急忙上前扶住:
“您躺着就好,我自己来。”
母亲李秀莲却执意坐起身,打量着儿子。
四十二岁的年纪,病痛已经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温柔,此刻正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庞。
“今天累不累?活重吗?”
她轻声问,伸手替王远捋了捋额前汗湿的头发。
“轻松得很,就是推个车走走路。”
王远故作轻松地笑着,转身盛了两碗稀粥。
“大夫说了,您得多吃点才能好得快。”
他将稠的那碗递给母亲,自己端起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着一小碟咸菜吃起来。
“隔壁张婶今天送来几个鸡蛋,我说不要,她硬是留下了。”
母亲指着桌上的小篮子。
“你正长身体,明天煮给你吃。”
王远摇头:
“您吃,我不爱吃鸡蛋。张婶家也不宽裕,明天我摘些山菇给她送去。”
饭后,王远收拾了碗筷,坚持让母亲在院里晒太阳,自己则利索地打扫屋子,修补漏风的窗户纸。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泥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远儿,歇会儿吧。”
母亲靠在藤椅上,手里做着简单的针线活——为儿子补袜子。
王远擦擦汗,坐到母亲身边的小凳上,拿起斧头开始劈柴,动作娴熟而有节奏。
“李家……待下人可好?”
母亲忽然轻声问,手中的针线慢了下来。
王远劈柴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正常:
“好着呢,管家虽然严肃,但从不克扣工钱。”
他没有提起那对年轻男女的对话,也没有说起自己需要低头避让的所有时刻。
母亲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
“娘这病,拖累你了。”
王远的斧头重重落下,木柴应声劈成两半:
“您说的什么话,爹不在了,我就该照顾您。等您好了,咱们的日子会更好的。”
他抬起头,朝母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阳光下,少年的眼睛明亮如星,看不到一丝阴霾。
李秀莲望着儿子,眼眶微微发热,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手中的针脚更加细密了。
午后,王远背着竹筐上山,采了些野菜和山菇,一半留给自家,一半分给了张婶。
回来的路上,他特意绕到村头老郎中家,仔细询问了母亲的病情和需要注意的事项。
“药引子不能断,但你娘的心病还得心药医。”
老郎中捻着胡须说。
“小远,她总觉得拖累了你,你得让她安心。”
王远记在心里,回家路上采了一捧野花,紫色白色的小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傍晚,土屋炊烟再起。
王远坚持不让母亲动手,自己笨拙却认真地照着母亲以往的步骤熬粥炒菜。
虽然粥有点糊,菜也咸了些,但李秀莲吃得很香,脸上的笑容比往日多了几分。
饭后,王远拿出今日挣的铜币,仔细数出三十枚放在一个小布袋里:
“这是明天的药引钱。”
然后将剩下的几枚,放进墙角的瓦罐中。
“等罐子满了,给您扯块新布做衣裳。”
王远笑着说。
“城里现在流行一种带小花的蓝布,您穿一定好看。”
母亲嗔怪道:
“乱花钱,我的衣裳还能穿。”
“就得买。”
王远少有的固执。
“您穿上新衣,病就好得快了。”
夜幕降临,山村安静下来。
王远在油灯下检查明日要用的粪车和木桶,修补了一处松动的地方。
母亲在一旁就着灯光缝补衣物,偶尔抬头看看儿子,目光柔软。
“小远,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母亲催促道。
王远应了一声,却直到把手里的活都做完才洗漱休息。
他睡在母亲隔壁的小间,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墙。
睡前,他照例侧耳听了一会儿母亲的呼吸,直到确认没有异常才安心闭眼。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少年疲惫却平静的脸上。
这一天平淡无奇,与其他千百个日子并无不同——劳作、照顾母亲、计算着微薄的收入与必要的支出。
但对他而言,母亲还在身边,能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笑容,这便是幸福了。
山风轻轻吹过小屋,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
王远在睡梦中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梦见了母亲病愈的那天,梦见了她穿上那件蓝底小花的新衣裳,在阳光下笑得如同他记忆中那样健康明亮。
夜深了,小山村静默无声,只有一轮明月静静照看着这片土地上,平凡而坚韧的生命。
……
接连几日,王远都是天未亮就起身,照料母亲服药用饭后,便推着粪车匆匆下山。
李家的活计依然辛苦,但每日三十枚铜币的工钱让他毫无怨言。
他学会了避开李家主子们常走的路径,熟悉了何时何地气味最淡,甚至摸清了厨房发放干粮的老妈子最慷慨的时辰。
这日清晨,王远比往常更早完成了茅房的清理。
他将满载的粪车停在指定位置,按照惯例到厨房后门领取干粮。
今日负责发放的是个面生的丫鬟,多给了他两个馒头,小声说:
“刘管家吩咐的,说你干活利索,从不拖延。”
王远道谢后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前院传来喧哗声,似乎有许多人匆忙奔走。
“快些快些,大小姐回来了,都要到前门迎接!”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匆匆走过,对着几个正在扫地的小厮喊道。
王远本能地低下头,加快脚步想从后门离开。
但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清香忽然随风飘来,那气味淡雅出尘,与他周身沾染的污浊形成鲜明对比。
鬼使神差地,他绕到了一处月洞门后,从这个隐蔽的角度,恰好能瞥见前院的一部分景象。
随即他看见了。
一位白衣女子站在庭院中央,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
朝阳初升,金辉洒在她身上,却不及她自身带来的明亮。
她身姿挺拔如兰,墨发如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随风轻扬。
王远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山村里的姑娘因为过得艰苦,大多皮肤粗糙,面色黝黑,而这位女子却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仿佛不是尘世中人。
最奇特的是她的眼睛,明明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神却深邃得像是看透了百年光阴。
“那就是大小姐李兰啊,听说已经拜入云梦仙宗,成了修仙之人!”
两个小丫鬟匆匆从王远身边走过,低声交谈着。
“难怪三年没回家了,这次回来,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像仙子下凡似的……”
“嘘!快别说了,赶紧去迎接!”
王远愣在原地,目光仍无法从那位女子身上移开。
李兰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转头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瞬间,王远觉得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月洞门,直直看到了自己藏身之处。
他慌忙低下头,心跳如鼓,不知是怕被发现自己偷窥,还是因为那一眼中蕴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等他再抬头时,李兰已经转身与家人交谈,方才那一眼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王远匆匆从后门离开,推着粪车走上回山的路。
这一路上,他脑海里不断浮现那双清澈如泉,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修仙之人……”
他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他知道世上有修仙者的存在,村里老人偶尔会讲起那些能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神仙人物。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见到一位,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一个掏粪工;她,一个仙子。
回到山村时已近正午。
王远照例先到井边仔细清洗,确保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气味,才走进屋里。
“今天回来得比往常晚了些。”
母亲关切地说,随即注意到儿子有些心神不宁。
“小远,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王远摇摇头,盛粥的手却微微一顿:
“没什么,只是路上多想了些事情。”
他犹豫片刻,终于问道:
“娘,您听说过修仙的仙人吗?”
李秀莲微微一怔,随后笑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爹年轻时倒常念叨这些,说世上真有仙人,能长生不老,腾云驾雾,不过那都是传说罢了,咱们平凡人家,过好眼前的日子最要紧。”
王远点点头,不再多问,心里却仍想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饭后,他照例上山采药,却总是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望向远方连绵的群山。
在那云雾缭绕之处,是否真的有仙门存在?那些修仙之人,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当晚,王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不是推着粪车行走在泥泞的路上,而是脚踏祥云,翱翔于九天之上。
前方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回头对他微微一笑,正是日间所见的那张面容。
醒来后,王远躺在床上久久未动。
窗外月光如水,山风轻吟。
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自己仍是那个为生计奔波的山村少年,明日依旧要早起下山,继续那污浊却必要的工作。
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王远依旧每日黎明即起,推着粪车行走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
李家的活计照旧,但王远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前院的动静。
每隔几日,他总能瞥见那位白衣仙子——李兰的身影。
有时她在庭院中练剑,身姿飘逸如仙鹤起舞;有时她静坐亭中,仿佛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偶尔她也会指导李家几个年轻子弟练功,声音清冷如泉水击石。
每次见到她,王远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看直了眼。
他知道自己与这等人物有着云泥之别,但那双眼睛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追寻那抹白色的身影。
这成了他辛苦劳作中唯一的一点遐想,如同灰暗生活中的一束微光。
然而这般情景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那日王远正将粪车推到后院角落,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比往常李兰出现时还要热闹几分。
他忍不住凑到月洞门后,悄悄望向前院。
只见李兰依旧一袭白衣,站在庭院中央,但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位青年男子。
那人身着锦绣蓝袍,头戴玉冠,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眉宇间自带一股傲气。
他与李兰并肩而立,看上去宛如一对璧人。
“那就是薛家的公子薛福兰吧?果然一表人才。”
“听说已经是凝气境的高阶修士了,与咱们大小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家早就订了亲事,这次薛公子是特地来接大小姐回宗门的。”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飘入王远耳中,他这才明白那俊美青年的身份——李兰的未婚夫,薛福兰。
王远看着薛福兰举手投足间的贵气,看他与李兰交谈时自信从容的姿态,看他腰间佩戴的流光溢彩的玉佩。
再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和沾满污渍的衣裤,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
就在这时,薛福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锐利的目光猛地扫向王远藏身的月洞门。
王远慌忙低下头,心跳如擂鼓,推着粪车匆匆离开。
自从那日后,王远不再刻意寻找李兰的身影。
即使偶然瞥见,他也迅速移开目光,埋头干活。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那个世界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更是仙凡有别的天堑。
薛福兰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想。
“听说薛公子送了大小姐一柄紫金飞剑作为定情信物,能日行千里呢!”
“薛家可是修仙世家,与李家联姻正是强强联合。”
“大小姐好福气,薛公子不仅家世好,修为高,人还这般俊朗。”
下人们的议论时不时飘入耳中,王远只是默默听着,手中的活计一刻不停。
这天完工后,王远照例到厨房后门领取干粮。正要离开时,却听到两个丫鬟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薛公子人前温文尔雅,可我今早不小心撞见他发脾气,也不知道为啥,他那眼神可怕得很……”
“嘘!别乱说!主子的事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够随便能议论的……”
王远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留,推着粪车径直出了李府。
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有着那么些孤寂。
“我……”
王远看着地上那个,推着粪车的瘦长身影,忽然想起了薛福兰那俊美而高傲的面容。
他不禁摇头苦笑。
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那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何还会因一个陌生男子的出现而感到失落?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王远抬头望向前方,小山村已经映入眼帘,母亲应该正在灶前为他热着简单的晚饭。
那才是他的世界,真实而质朴。
“小远今天似乎特别累?”
晚饭时,李秀莲察觉到了王远的不对劲,关切地问。
王振摇摇头,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
“活计都一样,可能这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吧。”
李秀莲仔细端详儿子稚嫩,却满是坚毅的消瘦脸,心疼地轻声道:
“若是太辛苦,就歇两天,娘的药其实不急这一时。”
“不辛苦。”
王远露出一个真诚的憨笑。
“只要一想到娘的病快好了,儿子浑身是劲。”
夜深人静,王远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母亲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起老郎中的话:等这批药吃完,母亲的病就能大好。
到时候,他或许可以找些别的活计,不再去李家掏粪。
虽然工钱少些,但至少……
王远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明天还要早起,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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