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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心底的花海 > 第一章花海-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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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底就像一片荒原,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寸草不生,却布满了孤独的沙粒。它们细密、沉郁,在无人察觉的微风中轻轻翻涌,每一次滚动都带着无法言说的重量,仿佛是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在寂静里反复低语。沙粒之下,是更深的沉寂,像是被遗忘的河床,干涸了太久,连风都懒得在此停留。

    海城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繁华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车流声、叫卖声、偶尔响起的自行车铃铛,织成一张鲜活的城市网。街角处,一家名为“花语”的花店却像个安静的角落,玻璃门上贴着淡紫色的窗花,门楣挂着串干花,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店内,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站在工作台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指尖握着一把银色的修枝剪,正专注地修剪着一束刚到的香槟玫瑰。他的动作娴熟得近乎本能,剪刀开合间,多余的叶片、冗杂的花刺应声而落,每一朵花苞都被调整到最舒展的角度,仿佛经过他的手,这些花便有了灵魂,成了精致的艺术品。

    然而,与这双巧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张如寒冰般的面容。棱角分明的轮廓像是被冷雕细琢过,下颌线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像秋日的湖水,只是湖面结着层薄冰,偶尔掠过的光线下,能瞥见冰面下藏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像被遗弃的星子,在暗夜里独自闪烁。

    “小陆啊,”花店老板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菊花茶走过来,把杯子轻轻放在工作台旁的木架上,热气氤氲着他的脸,“你看这店里,红的玫瑰,粉的康乃馨,黄的向日葵,多热闹。这里本该是充满欢笑和美好的地方才对。”

    他顿了顿,看着陆柏专注修剪花枝的侧脸,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式的关怀与期待:“你的手艺这么好,每次顾客走进来,看着这些被你打理得精神抖擞的花,都跟说置身于一片绚烂的花海似的。可你呢,怎么总是板着一张脸?试着笑一笑嘛,你这小伙子长得周正,笑起来肯定好看,顾客看了也觉得温暖,说不定回头客更多呢。”

    陆柏手上的动作没停,剪刀精准地剪掉一朵玫瑰底部过长的茎,断口平整。他似乎没听到老板的话,又或许是听到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在修剪完这束玫瑰后,转身拿起旁边的喷壶,走到花架前,对着那些娇嫩的花瓣细细喷洒着水雾。水珠落在花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的眼神落在花瓣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眼前的姹紫嫣红,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神情淡漠,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气场,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给那些蔫了些的花换土时,指尖的动作格外轻柔,眼底偶尔闪过的执着,像暗夜里跳动的烛火,泄露了他骨子里那份未曾熄灭的坚韧。

    他叫陆柏,是这家花店的店员。每天的工作不算复杂,修剪花枝、浇水施肥、整理花束,在老板林先生不在时,也负责照看店面和收银。这份工作他做了快一年,日子像店里的流水,平静无波,却也带着一种恒定的重复感。

    陆柏的童年,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劈成两半的。六岁那年,大地剧烈摇晃,房屋在轰鸣中坍塌,世界瞬间变成灰色。他记得父母把他紧紧护在身下,记得黑暗中母亲温暖的手拍着他的背,说“柏柏不怕”,记得父亲用尽全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救援人员把他从废墟里抱出来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而那对为他筑起最后一道保护伞的身影,永远留在了那片瓦砾之下。

    那场地震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太深的烙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稍一碰触,就会渗出细密的疼。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沉默而内敛,像是把自己装进了一个透明的壳里,壳外的热闹与他无关,壳内的孤寂才是常态。

    后来,他被送进了孤儿院。院里的陈姨是第一个主动走近他的人。那时候他个子矮小,比同龄孩子瘦弱不少,总是缩在角落,不说话,也不跟人玩。陈姨会拿着一个洗干净的苹果,蹲在他面前,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孩子,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长个子。”

    陈姨自己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却在两岁那年查出先天性心脏病。那时候家里穷,凑不齐手术费,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一点点衰弱下去,最后没能留住。所以,当她看到陆柏这个失去父母、又瘦小沉默的孩子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那份失去孩子的痛,让她格外能体会陆柏失去父母的苦。她把家里省下来的鸡蛋偷偷塞给他,在他夜里做噩梦哭醒时,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像母亲那样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陆柏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是陈姨一分一分省出来的钱供他念的。她总说:“柏柏是个聪明孩子,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里,过好日子。”陆柏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孝敬陈姨,在他心里,陈姨早就不是简单的孤儿院阿姨,而是比亲妈还亲的亲人。

    可命运似乎总爱跟他开玩笑。他考上大学,以为终于能让陈姨过上好日子时,陈姨却被查出了癌症,还是晚期。他拿着刚申请到的助学贷款,跑遍了城里的医院,却只换来医生一句“尽力了”。一年前的那个冬天,陈姨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临终前还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柏柏……要好好活……”

    想到这里,陆柏握着喷壶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水汽落在手背上,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将眼眶里泛起的热意强行压下去。父母为了救他死于地震,陈姨为了孤儿院的孩子们操劳一生,连自己癌症晚期都没舍得花钱检查,直到疼得站不起来才被发现……这些画面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尽管脸上总是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陆柏对顾客却从未失过礼貌。有人进来询问花的品种,他会简洁明了地介绍;有人要搭配花束,他会根据对方的需求推荐合适的花材,包扎时一丝不苟;收银时,他会轻声说“谢谢”,递过袋子时手指微屈,避免不必要的触碰。

    这种外冷内热的性子,林老板看在眼里。起初他还时常劝陆柏放开些,别总那么紧绷着,但几次看到陆柏虽然话少,却总能把顾客照顾得妥帖周到,甚至有老顾客专门夸“那个话不多的小伙子包的花特别好看”,他也就渐渐作罢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念叨两句,像长辈对自家晚辈的操心。

    林老板姓林,眼睛不大,圆圆的,有点像绿豆,他自己也常拿这个自嘲。“你看我这双绿豆眼,”他有时会指着自己的眼睛对陆柏说,“看人倒是清楚,就是不怎么聚光,哈哈。”每当这时,陆柏通常只会回应一个单音节:“嗯。”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种玩笑,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回应。林老板也不介意,知道这孩子性子就是这样,朴实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他是真的理解陆柏的难处,知道那场地震和接连失去亲人的痛,在这孩子心里留下了多大的创伤。他不像别的老板那样催着员工笑脸迎人,只是偶尔在陆柏修剪花枝累了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或者在关店后多留两块刚烤好的饼干给他。

    陆柏不知道的是,这份他以为是自己凭着专业和运气找到的工作,其实是陈姨在生命最后阶段为他安排的。陈姨知道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尤其是对陆柏这种不善言辞的孩子来说。她想起自己开花店的表弟——也就是林老板,又知道陆柏大学学的是园艺相关专业,正对口。于是她拖着病体,拜托林老板在招聘网站上发布信息,特意注明了“园艺专业优先”,薪资也定在了三千块。

    这三千块工资,起初都是陈姨自己的积蓄。林老板在表姐的叙述里听完陆柏的遭遇,红了眼眶,当即拍着胸脯说:“姐,你放心,这孩子我来照看着。工资我来出,就当是我给这孩子的一点心意。”陈姨去世后,林老板也没告诉陆柏真相,只是默默继续着这份关照。

    日子一天天过,花店的花香弥漫在空气里,清新而馥郁,像是一种温柔的邀请。可陆柏心里的那片荒原,依旧没有因为这周遭的生机而“生根发芽”。他每天与花为伴,看着它们从含苞到盛放,再到凋零,就像看着一场场短暂的生命轮回。他知道花有万种颜色,代表着各式各样的人,花期的不同,正像生命的长短,各有各的轨迹。

    他也明白,每个人心里都该有一片花海,那里盛放着喜悦、温暖和希望。可他的花海,像是被一场持久的干旱困住了,只剩下龟裂的土地和呼啸的风。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别人心里的花海有多绚烂,能感受到那些笑声里的暖意,却像被困在一个四面都是屏障的空间里,看得见,摸得着那层透明的壁障,却怎么也进不去。

    他想走出来,真的想。陈姨临终的嘱托,父母在废墟里的声音,都在耳边回响。可那道屏障太坚固了,是用十几年的孤独和失去筑成的,他推不动,也砸不碎。

    那天晚上,陆柏又做了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

    梦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黄沙漫天,迷住了眼睛,也堵住了呼吸。他看见幼年的自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小黄鸭外套,站在熟悉的废墟前。断壁残垣之间,父母的声音从深深的裂缝里传来,带着尘土的气息,却异常清晰:“柏柏要活得比我们久……要好好的……”

    他拼命想冲过去,想推开那些挡路的预制板,想抓住那声音的来源。可双手摸到的,却是一层无形的屏障,冰冷、坚硬,任凭他怎么捶打、哭喊,都纹丝不动。沙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父母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唔……”陆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他喘着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但这一次,梦里的感觉似乎有些不一样。

    父母的声音,那句“要活得比我们久”,不再仅仅是催泪的针,更像是一把带着温度的钥匙,在他心上来回摩挲。十几年的心结,像被这把钥匙撬动了一丝缝隙,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

    他坐在黑暗里,慢慢平复着呼吸。心底那片荒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不是骤然的繁花似锦,而是……有几颗微小的、坚硬的颗粒,像是被风吹来的花籽,落在了干涸的土地上。它们还没有发芽,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仿佛只要一点点雨露,就能冲破土层。

    陆柏不知道这算不算改变,但他能感觉到,那片荒原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

    几天后,陆柏感冒了。大概是前天下雨关店时,为了把门口的花架搬进来,淋了些雨。第二天起床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嗓子也疼得厉害。他强撑着去了花店,刚站了没多久,就觉得眼前发花,差点栽倒在花架上。

    “哎,小陆,你怎么了?”林老板正好从里间出来,看到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赶紧上前扶住他,“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陆柏摇摇头,声音沙哑:“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什么没事,你这都站不稳了。”林老板皱着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嚯,这么烫!赶紧坐下歇着。”他把陆柏扶到旁边的藤椅上坐下,转身从柜台下翻出体温计,“来,量量体温。”

    陆柏想推辞,却被林老板不容分说地把体温计塞到了腋下。“你就在这儿坐着,今天的活儿我来。”林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刚到的花材,“我这绿豆眼虽然不聚光,但干活还是利索的。你好好歇着,不行就早点回去休息。”

    他一边修剪花枝,一边时不时回头看陆柏一眼,嘴里念叨着:“年轻人也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淋了雨不知道赶紧换衣服?等着,我去给你泡杯姜茶,发发汗就好了。”

    不一会儿,林老板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过来,递到陆柏手里:“趁热喝,有点辣,忍着点,发发汗舒服。”

    姜茶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暖了喉咙。陆柏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传来暖意,一直蔓延到心底。他看着林老板忙碌的背影,那个总是自嘲“绿豆眼”的朴实男人,此刻的身影在花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和。

    他默默地喝着姜茶,辣意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驱散了不少寒意。

    下午的时候,阳光正好。陆柏靠着藤椅坐着,精神好了些。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从店外走过。她的头发扎成一个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手里抱着几本书,脚步轻快,像是在跟着什么节奏蹦跳着走。

    走到花店门口时,她似乎被玻璃门后那一片绚烂的色彩吸引了,脚步顿了一下,转过头朝店里看了一眼。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嘴角微微上扬着,带着一种自然的、明媚的笑意。

    她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似乎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陆柏,愣了一下,然后又很快移开,继续往前走了,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陆柏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那抹鹅黄色,像一道突然闯入荒原的光,短暂,却鲜明。

    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姜茶的温度。

    心底那片荒原上,那些被埋下的花籽,好像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有一颗花籽的外壳,悄悄裂开了一道细纹,一点嫩绿的、羞怯的芽尖,试探着探了出来。

    很轻,很软,却真实地存在着。

    傍晚关店时,林老板看着陆柏好了不少,又塞给他一包感冒药:“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别来了,店里我一个人能应付。”

    陆柏接过药,指尖碰到林老板粗糙的手掌,他抬起头,看着林老板那双带着关切的“绿豆眼”,张了张嘴。

    这一次,他没有只说“嗯”。

    他看着林老板,眼神里那层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却像冰雪初融时,第一缕照在枝头的阳光。

    “谢谢林叔。”他说,声音还有点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林老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更像绿豆了。“哎,谢啥,赶紧回去吧。”他挥挥手,看着陆柏转身离开的背影,觉得这孩子的脚步,好像比平时轻快了些。

    夕阳把陆柏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捏着那包感冒药,心里某个角落,正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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