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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的光线很暗。
刘清明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
他没有开灯,摸索着下了床。
动作很轻。
窗外,冬日清晨的寒气,让玻璃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整个乡政府大院都静悄悄的,万籁俱寂。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
昨晚和于锦绣说好了,他要悄悄地走。
就像他两年前,悄悄地来一样。
他打开衣柜,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几乎是他全部的行李。
他迅速地换好衣服,把洗漱用品塞进包里。
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
这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这张被他用来画了无数张规划图的旧书桌,还有那把坐上去会摇晃的椅子。
他在这里住了快两年。
两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
却足以改变一个地方,也改变一个人。
他没有过多留恋,提起包,拉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耳听了听,确认没有惊醒任何人,才轻轻地带上门。
院子里,冷风扑面而来。
刘清明紧了紧衣领。
一辆老旧的北京吉普停在院子中央。
车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靠着车门抽烟,烟头的火星在晨曦中一明一灭。
是沈从新。
看到刘清明出来,沈从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什么也没说,走过来,自然地接过了刘清明手里的包,扔到了吉普车的后座上。
“走吧。”沈从新拉开车门。
刘清明点点头,坐进了副驾驶。
乡党政办公室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现在还不到上班的时间。
沈从新发动了车子。
老吉普的发动机发出一阵轰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车灯划破黑暗,缓缓驶出了乡政府的大门。
冬日的冷空气灌进车里,让人精神一振。
镇上的街道空空荡荡,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大伙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梦。
山里起了大雾。
浓重的白雾笼罩了整个镇子,能见度很低,不过十几米。
沈从新不敢开得太快,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
刘清明也没有催促。
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他奋斗了两年的地方。
他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
那时候的街道,坑坑洼洼,两旁的房屋破旧不堪。
如今,街道平坦整洁,许多人家都盖起了新房。
车子驶过街道的尽头,前面就是新修的通往市里的柏油公路。
就在吉普车即将转上公路的那一刻,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山头跃出。
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驱散了笼罩在山间的浓雾。
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起来。
刘清明惊讶地发现,前方的路口,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他下意识地拉着吉普车的横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视线越过车顶,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从路口开始,新修的公路上,两旁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男女老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看到了于锦绣。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她的身旁,是王中顺、王建民、陈满仓,还有乡里大大小小的干部。
再往后,是甘新华、甘如柏这些村里的带头人。
还有校长王林森、老师张静、李默,他们带着乡中心小学的全体师生,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
还有甘宗亮,他穿着一身迷彩服,身后是云岭乡民兵营的队员们,个个身板挺得笔直。
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村民,他们的脸上、头发上都沾着晶莹的晨露。
他们显然是天不亮就从各个村子出发,走了很远的山路,才赶到这里。
刘清明一下子全明白了。
于锦绣。
昨天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
可散会之后,她却瞒着自己,通知了全乡的人。
就是为了来送自己一程。
刘清明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鼻子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沈从新缓缓地停下车。
于锦绣走了上来。
她走到车前,看着站着的刘清明,眼圈也红了。
“刘书记,我们来送你了。”
一句话,让刘清明再也绷不住。
他跳下车,快步走到于锦绣面前。
他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谢谢……”
“谢谢大家……”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乡干部们围了上来,纷纷喊着。
“书记!”
“书记,一路顺风!”
王林森带着几个学生代表走了过来。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捧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踮起脚,笨拙地想要给刘清明戴上。
刘清明立刻弯下腰。
冰凉的绸缎贴在他的脖颈上。
“刘书记再见!”
小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说。
“敬礼!”
王林森喊了一声。
刷的一下,几十个孩子同时举起右手,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
刘清明站直身体,看着这些纯真的脸庞,心里一阵滚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点头。
甘宗亮大步走了过来。
他手中举着一面旗帜,上面用红线绣着几个大字:“云岭乡民兵营”。
他的妻子谢芳抱着孩子,安静地站在一旁。
看到刘清明走近,甘宗亮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全体都有!”
“立正!”
“向刘书记,敬礼!”
身后,几十个民兵队员,齐刷刷地举起右手,向他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无数只黝黑粗糙的手伸向空中。
刘清明也猛地抬起手臂,郑重地回了一个军礼。
“谢谢同志们!”
“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
他开始往前走。
这一路,他走得很慢很慢。
路两旁的乡亲们,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
“刘书记,这是俺家刚下的鸡蛋,你带上路上吃!”一个大娘把一个布包硬塞进他怀里。
“书记,俺们家没啥好东西,这是自己种的红薯,甜!”一个黝黑的汉子,扛着一麻袋红薯就往吉普车上放。
“刘书记,常回来看看啊!”
“书记,多亏了你,俺儿子今年才能娶上媳妇!”
“书记,俺们都舍不得你走……”
乡亲们用最质朴的语言,诉说着他们的感激和不舍。
这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话,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刘清明的心上。
这是多么好的乡亲。
自己只是为他们做了一点点分内的事情。
他们便将自己视作最亲的人。
这份情,太重了。
重得让他承受不起,让他受之有愧。
他只能不停地跟每一个人握手,不停地说着“谢谢”。
等到他走到人群的尽头,沈从新的那辆老吉普车里,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农产品塞得满满当当。
鸡蛋、红薯、腊肉、干笋……
推都推不掉。
刘清明转过身,回头看着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淳朴而真诚的脸。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疾呼。
“再见了,乡亲们!”
“再见了,云岭乡!”
“大家保重!”
说完,他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猛地转身上了车。
“开车!”
沈从新一脚油门,吉普车再次启动,向前驶去。
刘清明不敢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车子越开越远,身后送行的人群,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车窗外,连绵的群山,在晨光中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那是云岭乡的山。
车厢里,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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