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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小说 > 陌上风吹不识君 > 第9章 玉鞍墨韵遇青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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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珠在青石板上凝成细珠时,书院的大考榜单已贴在影壁墙上。

    晨雾尚未散尽,榜单前已围满了学子,指尖划过冰冷的石壁,在最顶端看见“晏臣”二字被朱笔红圈标出,格外醒目。

    李老先生在旁捻须微笑,声音温和却清晰:“怀之这篇策论,笔力沉雄,见识不凡,已不输成年士子。”

    周围同窗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惊讶,有羡慕,李子玉他们撇着嘴往人群外挤,嘴里嘟囔着“不过是运气好”,我却摸着怀里的端砚,心里比得了铜板还暖。

    这总算没辜负娘的血汗和先生的期许。

    这两个半月来我每日寅时起身温书,把先生批注的字句在油灯下反复誊抄,冻裂的指尖缠着布条,研墨的水在铜盆里结了薄冰也浑然不觉。

    如今榜单上的朱笔红圈,像给这苦熬的日夜盖了个透亮的印,连柴房的油灯都似比往日亮堂些。

    娘把榜单上的名字看了又看,用冻得发僵的手给我煮了碗带米粒的稀粥,笑着说:“我儿往后能靠笔墨吃饭了,不用再羡慕那些世家子弟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书院门口便传来车马喧哗。

    一辆乌木嵌银丝的马车停在月洞门前,车辕上雕着缠枝莲纹,四匹骏马蹄踏青石板,竟没扬起半分尘埃。锦缎帷幔被书童轻轻掀开,先探出双云纹锦靴,接着走下来个身着湖蓝杭绸长衫的少年,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身形已显挺拔,比我大二三岁。

    他腰间系着羊脂玉带,玉扣上的双鱼戏水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手里把玩的折扇是檀香木柄,扇骨隐约可见螺钿镶嵌的星斗图案。

    身后两个书童捧着紫檀书箧,一个端着青瓷砚台,另一个提着银丝炭炉,炉上温着的铜壶正袅袅冒着热气——连研墨的水都要温热着,这等讲究,是我在晋朝这乱世里从未见过的排场。

    李老先生竟亲自迎了上去,捋着胡须笑道:“喻之贤侄一路辛苦,你父亲的信昨日刚到,说你在京城已通《春秋》,果然年少有为。”

    少年微微颔首,动作从容有度,拱手时衣袖滑落,露出腕上只羊脂玉镯,与他长衫的湖蓝色相映,更显温润。

    “劳烦世伯等候,晚辈愧不敢当。父亲常说世伯精研三礼,晚辈此行正是来求教的。”他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虽带少年音,却吐字沉稳,没有半分骄躁。

    晨光落在他素净的面庞上,眉峰微扬,眼尾带着浅浅的弧度,瞧着便知是自幼饱读诗书的模样。

    他目光扫过围观的同窗,在我身上稍作停留,既无轻视也无好奇,只像春风拂过青竹般淡然,那份沉淀的书卷气,竟比书院里年长的童生还要足。

    有同窗悄悄议论,说这是京城望族王家的小公子王骞舟,字喻之,自幼请名师授课,连宫中太傅都夸他“过目成诵”。

    我望着他书童捧着的书箧,边角用鲛绡包裹着,想来里面装的都是宋版孤本,再看看自己怀里用粗布裹着的抄本,心里并未因身份悬殊而自卑,只对那份书香底蕴生出几分向往。

    他随李老先生往里走时,步履轻缓却自有章法,长衫下摆扫过石阶,连褶皱都透着规矩。经过我身边时,一阵淡淡的墨香混着檀香飘来,那是上好的松烟墨与沉水香的味道,绝非我用的粗制油烟墨可比。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补丁袖口沾着的墨渍,再抬头时,正见他与李老先生谈论着《汉书》的注本:“世伯觉得服虔注与应劭注,哪个更得精髓?”

    先生抚掌笑道:“你倒会问,服注详于典制,应注长于训诂,各有千秋啊。”

    两人言笑间气度从容,谈论的注本我只在先生的藏书目录里见过,连原文都未曾得见,一股实实在在的差距感涌上心头——这并非出身造成的隔阂,而是学问见识上的鸿沟。

    上课时他坐在前排,李老先生提问《左传》要义,他张口便引经据典:“僖公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杜预注‘重耳辟骊姬之难,奔翟’,实则另有隐情,据《国语》补注,其中还涉及晋献公晚年的权力纠葛……”连注疏里的生僻注解都信手拈来,那些我需查遍典籍才能弄懂的典故,在他口中竟如寻常话语般轻松。

    我低头看自己抄在废纸背面的笔记,突然感到一阵服气,这等学识绝非仅凭家世就能得来。

    午后的书法课上,李老先生让我们临摹《兰亭序》。我屏住呼吸写下“永和九年”,手腕的冻疮隐隐作痛,墨色在糙纸上晕得有些散。

    而王骞舟挥毫泼墨,笔锋流转间,那“之”字竟有几分王羲之的风骨,墨色浓淡相宜,纸页上还泛着淡淡的光泽。

    李老先生捋着胡须赞叹:“喻之这字,已有晋人风度,难怪你父亲说你七岁便能临帖。”

    我望着他案上那方莹润的端砚,再看看自己磨秃的笔尖,不得不承认,他的书法功底确实远在我之上,这种差距让我心生敬佩,而非怨怼。

    他并不像李子玉他们那般骄横,见我盯着他的字看,还笑着递过宣纸:“晏兄若不嫌弃,可用我的纸写。这是宣城贡纸,吸墨性好。”他的声音温和,眼神里没有半分轻慢。

    我连忙摆手:“多谢王兄好意,只是在下习惯用糙纸了。”他也不勉强,反而指着我的字说:“晏兄的字虽用糙纸,却笔力扎实,尤其这‘之’字的捺画,颇有骨力。”

    这话让我心头一暖,忍不住问:“王兄自幼临帖,可知如何让笔画更显灵动?”

    他思索片刻道:“我父亲教我‘屋漏痕’之法,说笔画当如雨水沿墙而下,自然天成。晏兄可试试悬腕书写,或许能有进益。”说着便拿起笔示范,“你看,腕要虚悬,肘要抬起,运笔需用腕力而非指力……”他讲解得条理清晰,连细微的运笔技巧都毫无保留,这般见识与气度,让我由衷佩服。

    夜里在柴房温书,我把王骞舟说的“屋漏痕”在心里默摹,又翻开先生赠的文集。

    油灯下,娘缝补衣裳的线穿过布面,我突然懂了先生说的“学无止境”——先前以为自己在瓦子巷的苦读已是极致,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人在更优渥的环境里,付出着同样甚至更多的努力。后来才知,王骞舟每日寅时便在书房临摹,睡前还要抄一本名作,这等勤勉,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墙上“怀之”二字旁,又刻下“喻之”二字,这不是嫉妒,而是看清了学问的广阔,对他的学识与勤勉生出的真心服气。

    大考的荣耀只是书院的方寸之地,而真正的学问,是要在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映照下,继续磨墨、继续提笔。

    几日后的经义课上,李老先生提问“晋室南迁后,如何存续文脉”,王骞舟答道:“当以典籍为根,教化为本,需广建藏书楼,延请鸿儒讲学。”

    我起身补充:“典籍需传抄广布,教化当及于寒门,如此文脉方能不绝。”

    先生赞许点头:“怀之此言有理,喻之你当记下,学问不止于书斋,更在天下。”

    王骞舟深深看了我一眼,拱手道:“晏兄所言极是,是我局限了。”他坦然接受见解的态度,更让我敬佩其治学的谦逊。

    放学时,他主动与我同行:“晏兄明日可愿与我一同去书肆?我听闻城西新开了家抄书局,有不少孤本。”

    我心里一动,却有些犹豫:“我还要去说书老丈处抄书换钱。”

    他笑道:“无妨,我可帮你抄几篇,咱们速去速回。”

    夕阳下,我们并肩走出书院,他的长衫与我的补丁衫形成鲜明对比,却因谈论着《诗经》的字句而显得格外和谐。

    这王骞舟的出现,不管是家世还是学识都在我上层,虽然会有点自惭形秽,因学识而生的敬佩之意,无关寒门与士族。

    难得难忘!

    汝能成为君子之交呢?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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