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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史德珫出门,留已能独当一面的萧弈在府中处理杂事。
午后,萧弈见史德珫归来,立即禀道:“刘府尹来了,没递拜帖,大帅不得空,管家安排他在西偏厅候见,我让人送了一坛烧刀子给他暖身子。”
这正是他的办事认真之处,主动留意了谁对史德珫重要。
史德珫满意地点点头,边举步入内,边道:“我先更衣,你到库房拿一套锦袍、玉带赠与刘铢。”
“想必有讲究?”萧弈跟上问道。
“问得好,告诉他那是御赐之物。”史德珫脚步不停,道:“官家好舞乐,赐伶官们锦袍、玉带,昨日御宴上被父亲瞧见了,便喝令他们脱下来。”
闻言,萧弈暗忖史弘肇这相当于直接打皇帝的脸了。
他心中隐隐忧虑,但知史家父子都不是虚怀纳谏之人,不好多嘴。
史德珫丝毫没觉得此事不妥,声音反而自傲了几许,道:“父亲言‘将士为国戍边,忍饥冒寒,尚无此殊荣,戏子何功,能当此赏?’大快人心,此言,你亦可转告刘铢,肯定他的功劳。”
“是。”萧弈闻言并不振奋,神色平淡。
史德珫察觉到他的顾虑,停下脚步,笑道:“放心吧,这是父亲有意立威之举。”
萧弈心想赵高指鹿为马那是在找出政敌,可史家反复立威,却不曾见后续动作。
许是当今武人跋扈惯了吧。
到了西偏厅,萧弈被刘铢的几个随从拦在门外,让他把锦袍玉带直接送到外面的马车上。
他顺势往偏厅内一瞥,见一个相貌阴鸷的男子坐在那闭目养神,也就没再打搅。
到了府门外,刘铢的马车十分气派,系着八匹骏马,后方有一车厢专门放置物件,盔甲武器、食匣酒壶应有尽有,甚至还供奉了一尊佛像,角落丢着几个花灯、纸鸢,像备着年节灯会用。
交接了锦袍玉带,萧弈往回走,才到侧门,被门房拉住。
“乙郎,那有人求见大帅,看着有官气,可不给拜帖又不通名字,死活不走,轰他吧,怕得罪了哪路神佛,给我出个主意?”
萧弈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站在巷角,披着件不起眼的灰色狐裘,低着头,似因畏寒把整张脸都埋在领巾里。
“我去看看。”
走到近前,萧弈认出了那人。
“阎公?”
“嘘。”阎晋卿身子一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可否带我见太师?”
他目光殷切,恐萧弈不答应,紧接着又补充道:“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阎公请随我来。”
萧弈并不声张,引着阎晋卿穿过小巷,从侧边的小门入府,寻了一间僻静的庑房。
他留意到,阎晋卿一路上始终低着头,偶尔抬头张望也是满眼警惕。
“阎公稍坐,我去通传,但大帅与大公子都在忙,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
阎晋卿焦急道:“我未正时分便到了,一直苦等……烦请为我转告——事关重大、事关重大!”
萧弈看了眼天色,知阎晋卿大概在冷风中徘徊了一个多时辰。
这让他难免好奇,这件事有没有自己的机遇或危险?
他没有直接请阎晋卿相告,而是不紧不慢道:“即便如此,想必大帅还是不会见阎公。”
“为何?”阎晋卿不解,哭丧着脸道:“我已登门求见过许多次,皆不得入,分明我诚心投效,但不知太师为何闭门不纳啊?”
“阎公真不知原因吗?”
“乙郎知道?”阎晋卿连忙一揖,道:“还请明言,感激不尽。”
萧弈心知一旦说了,阎晋卿很可能就死心了,遂道:“阎公可否先告诉我,今日为何事前来?”
“这……恐怕不行。”
“阎公既不信我,且在此候坐。”
萧弈这次说的不是“稍坐”而是“候坐”,语调也变淡,转身便走。
“乙郎留步!”
阎晋卿连忙喊住他,可依旧犹豫不决,捶着手不肯开口。
萧弈并不催促,耐心等着。
踌躇好久,阎晋卿终于开口,因焦虑而声音嘶哑。
“赌一把吧,我说。”
萧弈关上门窗,引他坐下,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恭听姿态。
阎晋卿道:“我起复内客省使,这差职无非‘礼宾’二字,故常奔走于宫禁内外,迎送使节、赞相礼仪、供奉乘舆,对禁内之事,耳目便比旁人灵通些。”
萧弈微微颔首,以示认同,静待下文。
这让阎晋卿有了倾诉的欲望,言语顺畅了些。
“近日来,禁内隐有议论,官家常疑大宁宫夜间有兵戈之声,难以入寐,忧惧不安。”
萧弈理解这句话的严重程度,它代表皇帝疑心有人要造反,这是前提。
“然后呢?”
“今晨,我入宫与太后核对年节赏赐名录,恰遇官家觐见太后,我便退到了东庑等候,待官家离开,我察觉当时侍在殿门处的宦官神色有异,面容惶恐,便寻机套问……”
阎晋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重逾千斤,喉头滚了一下才继续说起来。
“最初,殿中私语不可闻,后来太后发怒,隐约似说‘此事岂可轻发’,官家也逐渐激愤,‘专权震主,终必为乱’八字出口,清晰可闻。”
萧弈问道:“是说谁专权?”
阎晋卿道:“说的……定不是苏逢吉。”
“为何?”
“官家离殿时,太后请官家三思,称大事可与苏吉逢商议,官家怒叱太后居闺门之内,安知国家大事,怫然而去。”
说罢,阎晋卿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扶着边案,似乎连坐都难以坐稳。
萧弈等了半晌,方知他已经说完了,遂默默思量。
整件事,表面是宫中母子争吵,皇帝要做一桩大事,太后不让。阎晋卿当然不是来让史弘肇劝架的,那就是担心皇帝要做的大事了。
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诛史弘肇!
如今“专权震主,终必为乱”者,就是史弘肇。
皇帝对太后尚且这般决绝呵斥,可见杀心已定,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萧弈感到脊背发凉,他不久前才杀了太后的族人……史家若被铲除,根本不需要太后清算他。
但,不能轻易就信了阎晋卿。
萧弈按下心中波澜,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道:“此事,阎公为何愿意冒死相告?”
“不瞒乙郎,我窥此秘辛,祸福难料,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思量着,内外兵马皆在太师掌握,唯恐太师毫无防备,堕入奸……堕入算计。”
这说得颇直白了,阎晋卿觉得史弘肇实力更强,想投靠过来立个大功。
不仅如此,阎晋卿更害怕一旦皇帝事败,史弘肇把他一起清算了。
至于他丝毫不提忠义,只看兵马强权,算是时代特色。
萧弈又问道:“你觉得,官家有何具体计划?”
“这……我如何得知?”
“时机呢?打算何时动手?”
“不知,但据我所了解,官家行事,说做就做。”
萧弈点点头,沉思不语。
阎晋卿反应过来,问道:“乙郎不信我?”
“我信。”萧弈道:“但空口无凭,你要如何取信大帅?”
阎晋卿急道:“我真不知更多了,事情真伪,大帅一查便知,我岂敢以性命相欺?”
萧弈仔细看了他的眼神,知已问出了阎晋卿所知的全部,方才起身。
“阎公请在此安坐,切勿外出,也勿让旁人进来,等我回来。”
“好。”
萧弈正要走,阎晋卿忽一拉他的衣襟,问道:“你还没说,大帅为何不会纳我?”
“放心,大帅会厚待阎公。”
萧弈拍了拍阎晋卿的手,转身而出。
他却知,以史弘肇的为人,哪怕阎晋卿冒死传信也不可能得到重用,因为,史弘肇就无法容纳一个姓阎的人在身边。
可见阎晋卿还没打听到当年阎氏的隐情,否则应该站在皇帝那边才对。
风雪渐大,萧弈裹紧了青貂斗篷,举步向史府最喧嚣处走去。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随时可能被踩碎的冰,冰面下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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